§ 民國女子 § 《民國女子》
能意誠,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
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
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
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裡的句子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
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一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
的,有一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於天」,愛玲一驚,說、「啊!
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唸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
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
「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歎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
我纔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她的一篇寫衣裳的散文,纔
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覿面相見相知,而她這篇文章亦寫衣裳只是寫衣裳,
全不用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八)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甚麼都曉得,其實
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花來衫裡,
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
,愛玲心裡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
們親。」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洲回來,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說起
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我不
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
我與愛玲同看日本的版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
伺候看她的臉色,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隻語的指點,我纔也能懂得它
果然是非常好的。還有愛玲文章裡描寫民間小調裡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
安定,我纔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
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裡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纔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
調和,而在她則只覺非常親切,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
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
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裡人物的那種小奸小壞使她笑
起來。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奸小壞的市民,她的《傾城之戀》裡的男
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裡言、風裡語,作張作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
輕巧了,背後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裡的火山,不見
焰,只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
於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現代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奸小壞,小小的得意
,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