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女子 § 《民國女子》
都當它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品足
亦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
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
聞雞起舞。
雜誌上也有這樣的批評,說張愛玲的一枝筆千嬌百媚,可惜意識不準確。還
有南京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長向我說、「張小姐於西洋文學有這樣深的修養,年紀
輕輕可真是難得。但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說了!」我都對之又氣惱又好
笑。關於意識的批評且不去談它,因為愛玲根本沒有去想革命神聖。但主席夫人
的話,則她文章裏原寫的是她在大馬路外灘看見警察打一個男孩,心想做了主席
夫人就可拔刀相助,但這一念到底亦不好體系化的發展下去云云,如此明白,怎
會不懂?而且他們說她文采欲流,說她難得,但是他們為甚麼不也像我的歡喜她
到了心裏去。
七月間日本宇垣大將來上海,我說起張愛玲,他想要識面,我即答以不可招
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熊劍東幾次要宴請張愛玲,要我陪同往她,我都給她
謝絕了。我惟介紹了池田,每次他與愛玲見面,我在一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說
,他當炎櫻是他的妹妹,當張小姐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張愛玲也說池田
好,但是我看池田並沒有從她受到甚麼影響。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
以是兒女私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纔亦結婚
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
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後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
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
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性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裡描
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像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
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渺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
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纔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凶為吉。但西洋
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誰擋
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如漢高祖的斬蛇開徑。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簷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
義亦即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
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身病。紅樓夢裡賈寶玉
病重,和尚來說會醫,襲人等把他身上帶的通靈寶石解下來遞出去,那和尚接在
手裡只見玉色暗漠昏濁,不覺長歎一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
貪嗔愛癡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一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