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女子 § 《民國女子》
量,但
並非責任感。我且亦不怎麼相思,只是變得愛嘯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裡,先
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
要到黃昏盡,我纔從愛玲處出來,到美麗園家裡,臨睡前還要青芸陪我說話
一回,青芸覺得我這個叔叔總是好的,張小姐亦不比等閒女子。一晚我從愛玲處
出來逕到熊劍東家,劍東夫婦和周佛海太太在打牌,我在牌桌邊看了一回,只覺
坐立不安,心裡滿滿的,想要嘯歌,想要說話,連那電燈兒都要笑我的。
我常時一個月裡總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
在房裡,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舊
戲裡申桂生可以無年無月地伴在志貞尼姑房裡,連沒有想到蜜月旅行,看來竟是
真的。
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只是說話說不完。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甚麼都像生手
拉胡琴,辛苦喫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
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但愛玲喜歡這種刺激,像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
都要砸出來,而且聽我說話,隨處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說的甚麼,愛玲亦覺得好
像「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
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
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
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
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
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我的囿於定型的東西,張愛玲給我的新鮮驚喜卻尚在判定是非之先。舊小說
裡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見珍禽異卉,多不識其名,愛玲的說話行事與我如冰炭,
每每當下我不以為然,連她給我看她的繪畫,亦與我所預期的完全不對。但是不
必等到後來識得了纔歡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識,連歡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裡倒
是多少帶有叛逆的那種詫異,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憑這樣辛辣而又糊塗的好感
覺,對於不識的東西亦一概承認,她問我喜歡她的繪畫麼,只得答說是的,愛玲
聽了很高興,還告訴她的姑姑。
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纔能承認。我給愛
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
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制
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一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
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
紅樓夢西遊記好。
牽牛織女鵲橋相會,喁喁私語尚未完,忽又天曉,連歡娛亦成了草草。子夜
歌裡有、
一夜就郎宿,通宵語不息,黃蘗萬里路,道苦真無極。
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如此只顧男歡女愛,伴了幾天,兩人都喫力,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
好寫文章。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像是過了燈節,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