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回忆录(2)-混沌之初到“第十三名”
文批判这篇文章时,完全抹煞了其学术性质,而上升为政治立场问题。我在《长春》月刊发表的小说《并不愉快的故事》,不过是揭露农村生活的真实一隅,却首先被长春市文学界声讨,视为一株“大毒草”。此篇声讨文章被〈北京日报》文化生活版转载,我尊敬的前辈作家老舍在《北京文艺》上著文时竟说:“从维熙写《并不愉快的故事》,意在煽动农民造反。”(我非常敬重老舍先生在“文革”中的太平湖之举,老人为后代文人作出不甘屈辱的示范。但为了尊重1957年历史真迹,请原谅我写上了这一笔)。
我的命运已经注定是“另册公民”。本来,无需对宣布我为右派分子的那个批判会再费笔墨,批判我也像批判其他右派一样不外都是“低头”。“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类的声音。但是,我还是要写下会上的一段小小插曲,因为在这个会上出现了与反右运动气氛相悖的不谐和音:我记得那天中午,天开始淅沥淅沥地下开了秋雨。莫非是天为我哭?为那些承受命运严酷打击的知识分子而泣?我心中分明滴落着血,但眼中无一滴泪。但是,当我在会上,却被闪光的良知催下了泪水……
“房树民,你是从维熙的朋友!你们一块在孙犁主办的《文艺周刊》上发表作品!现在,我们希望你能和他划清界限,对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进行揭发!”会议热烈了好一阵之后,主持人点了房树民的名。
这时,我才发现他瑟缩在会场的一角。
他为人极忠厚老实,和我同是师承孙犁“荷花淀派”的青年文友。我真希望他能够淋漓尽致地把我揭发批判一顿,因为此时的我,已成为一面万人争捶的破鼓,无论他怎么“上纲上线”都已对我无损,相反倒能为他自己增加安全系数。
我期待着。会场也期待着。
他平日是个沉默无言的人,但此时被点名将军,等于断了退路,只有以重炮轰我才能为他打开一条出路。但他迟迟没有站起来,以致惹恼了会场:
“房树民!你耳朵聋了?”
“你到底说不说!”
“现在是你和从维熙划清界限的最后时机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说几句。”矮矮的房树民终于站了起来,红头涨脸他说道:“依我个人和他接触来看,他只是文艺思想问题,不是立场问题。刘绍棠像个右派,他当真不像右派——”
话还没容他讲完,会场就炸了窝。
“这是在包庇右派分子从维熙!”
“这是向党进攻!”
“让他也老实交代他的言行!”
还好,掌握会场的人,怕转移了斗争大方向,宣布让房树民退场——他被“驱逐出境” 了。
望着他颓然而去的矮矮的身影,我哭了。树民过去与我友谊甚笃,记得,当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南河春晓》出版后,他曾给我来过一封长信,赞扬小说泥土气息之余,指出书中有少许错别字。他例举鲁迅先生的严谨学风,以此来批评我的疏忽。我深受感动,觉得人世间有这样的一二知已足矣!
此时,他居然敢在这个场合直抒己见,更是难得。这不禁使我想起从这座楼中一跃而下的戚学毅,不要看一场风暴来临时,大树低头,小草弯腰,落叶飘飞,冰河封冻,但在冰封雪盖的古老河床中,春水仍在冰层下静静地流淌……
我一直为树民担忧,但不知是哪个神灵的保护,他幸运地躲过了反右派斗争,一天晚上他无声无息地推门而至,邀请我过几天去便宜坊吃烤鸭。
我没有推辞,也没有理由推辞。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谁知道有多少家庭夫妻离异?有多少友谊之巢被焚?又有多少人对落井者投石?或借倒下的人的鲜血染红头上盔冠的红缨?因此,树民对我之情可谓珍贵至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