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信用社的保险柜散发着陈年账本的气息,132号柜里整整齐齐码着六个玻璃罐。第一个罐子装满医院缴费单,日期横跨母亲病重的最后六个月,缴费人签名栏里李大山三个字越写越潦草,最后变成一团颤抖的墨迹。
第二个罐子里的器官捐献协议让我浑身发冷。协议签署日期是母亲去世前三天,父亲在自愿捐献肝脏条款上按了手印,鲜红的指印旁注着歪斜的小字:换三万元救急钱。泛黄的收据显示这笔钱当天就汇入县医院账户,附言栏里挤着七个字:张桂枝住院押金续。
第三个罐子突然滚出串铜铃,正是大黄狗颈间挂着的那个。铃铛内壁刻着母亲的名字,铜锈里嵌着张当票——父亲当掉了祖传的接骨膏药方,换钱给我买高考复习资料。当票背面用炭笔写着:药方传了七代,不及妮子前程重。
第四个罐子封着腊月的新土,里面埋着包合欢花种。种子袋上别着张字条:东南坡第三棵松树下。当我踉跄着跑到指定地点,整片向阳坡地盛开着雪白的合欢花,花海中央立着块青石碑,刻着母亲生前最爱的诗句:连理枝头花正开。
第五个罐子装着十二个牛皮纸袋,每个封皮都画着月亮盈亏。正月那袋是晒干的桂花,贴着泡茶安神;五月那袋裹着雄黄粉,别着洒墙根;八月那袋竟是我小时候走丢时穿的虎头鞋,鞋垫里缝着张符纸:泰山石敢当。
最后一个罐子浸在药酒里,泡着父亲溃烂的右腿X光片。诊断日期是去年谷雨,片子边缘粘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腿疼得睡不着,但妮子下月毕业,得撑到拍合照那天。我忽然想起毕业典礼时总有个戴草帽的老汉在礼堂外徘徊,保安驱赶时他举起写着找厕所的纸板,那歪扭字迹此刻在泪水中愈发清晰。
夜露渐重时,我在合欢花丛深处发现个地窖。腐朽的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四双布鞋,每双鞋底都纳着不同的花纹:喜鹊登梅是收到录取通知书那月,鲤鱼跃龙门是我第一次拿奖学金,并蒂莲花开在发现父亲车票的那天。
地窖最深处挂着件寿衣,前襟口袋里装着张全家福剪纸。粗糙的剪影能看出父亲把自己那部分镂空了,母亲和我的轮廓用红纸衬着,背面写着:这样暖和。
黎明时分,大黄狗引我来到荒废的晒谷场。石碾下埋着陶瓮,里面装满父亲三年来写的日记。那些写在烟盒、化肥袋甚至树叶上的字迹,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妮子宿舍亮灯到子时,怕是功课重,托食堂刘婶熬了参汤
见妮子与男同学说笑,既欢喜又心慌,躲在梧桐树后抽了三袋烟
城里雾霾伤肺,采了枇杷叶制成润喉糖,放在宿管处谎称快递
最后一页夹着枯萎的合欢花,墨迹在花瓣上晕染开来:今早咳血,该去陪桂枝了。只是舍不下妮子,她枕头下的枣花馍还没放呢。
我抱着陶瓮瘫坐在合欢花田里,忽然注意到每株花根都系着玻璃药瓶。褪色的标签显示是抗抑郁药物,用药人姓名栏赫然写着李大山,开药日期从母亲葬礼次日开始延续了整整七年。
暮色四合时,我在东南坡找到父亲最后的秘密。合欢树洞深处藏着个铁盒,母亲少女时代用的红头绳捆着四十九封信。从我被孕育那日写到父亲生命最后一刻,每封开头都是:给我未曾谋面的孙儿。
最末那封信的墨迹被雨水晕开,父亲在弥留之际写道:若你妈妈问起,就说外孙女的眼睛像星星。若妮子问起,就说......就说后山的野樱桃熟了,今年酿的酒格外甜。
夕阳把合欢花染成血色时,我终于在树洞最深处摸到冰凉的小药瓶。瓶身贴着的处方签上,父亲用最后的力气写下:不哭,妮子,爸妈都在风里。
4.
合欢花在暮色中收拢羽叶时,我找到了父亲最后的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