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被捕,李大钊回到冀东老家躲了一个多月。隐居故里期间,他写了著名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写了与胡适论战的《再论问题与主义》。这是历年党史专家都没落下的记载。
让党史专家集体遗漏的是这样一条极不寻常的史料:就在这年夏天,李大钊曾与一位叫伯特曼(或译布尔特曼)的俄共代表在红楼的图书馆见面。这位伯特曼,后来成为俄共(布)西伯利亚局东方人民处负责人,该处即共产国际东方部的前身,而中国共产党正是东方部下属的一个支部。
李大钊与伯特曼的这次会晤,比公认的李与维经斯基的见面早了整整一年,且从未见诸国内文献,即便两位被中国共产党开除了的,与李大钊关系最密切的领导人陈独秀与张国焘,生前也从未有过片言只语的披露。我只能理解为一向襟怀坦荡的陈先生从来不知此事,叛逃到国民党那儿以反共为职业的张国焘对此更一无所知。李与伯特曼的会面,是标志性的事件,但在中国,从来无人知晓。只是有心人近年查阅苏联的解密档案,才从马林(Maring)档案里查到一行相关记录。稍知中共党史的人,都知马林何许人也,他是荷兰籍的俄共党员,苏俄远东民族与殖民地事务委员会的秘书,列宁派到中国来指导中共的特使。
至于中国共产主义先驱与苏俄代表的第一次会晤的细节,很遗憾,内容不详。
酷暑结束时,陈独秀出狱了,李大钊回京了。
陈独秀出事前,曾在《每周评论》上刊文《研究室与监狱》,宣称:
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
陈文刊出的三周后,李大钊以“常”为署名跟进一篇《牢狱的生活》:
现代的生活,还都是牢狱的生活啊!像这样的世界、国家、社会、家庭,那(哪)一样不是我们的一层一层的牢狱、一扣一扣的铁锁!倒是为运动解放入了牢狱的人,还算得了一块自由的小天地!
陈独秀出狱后,李大钊还曾写了一首白话诗以示庆贺:“你今出狱了,我们很欢喜……”
他真的很兴奋,因为正如他在诗中所说:
专制统治者总爱以监狱对付思想者,殊不知,囚禁只能加深其对信仰的忠贞和对现行体制的仇恨。陈独秀、李大钊对牢狱的认识,算是对愚蠢的专制者的正面回答。
新解密的苏联史料披露,其实,“远方”(当时中共党人对苏俄和共产国际的代称)的最初选择还不是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在中国思想界有两位享有“过激”之誉的教授“南陈北李”。他们只知道本国新政权已经深得中国知识界的欢迎,尤其列宁同志签署的关于放弃在华一切不平等条约的那个“第一次对华宣言”,更令中国读书人无比感奋!一时间,研究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的思潮泛滥于北京、上海、成都等地,甚至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出了“共产党”的旗号——全国学生联合会的领袖姚作宾即率先在京成立过“中国共产党”,并曾派专人去海参崴找苏共主动联络。这位姚先生的探索为何没了下文,或者说当初苏俄为何没扶持姚氏的“中共”,人们已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二十年后的青岛第二任汉奸市长,正是一个叫姚作宾的人。此题外话也。
有了北京大学著名教授的积极接应,苏俄人带来的火种势必就在中国激进的知识分子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民国八年(1919年)之夏,是迈入而立之岁的李大钊人生旅程上的岔路口。在这个夏天之后,他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原定的温良改革的路线,拐上了另一条坎坷崎岖而且风险未卜的暴力革命的新路,并越来越快地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