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受到一股正气在字里行间铿铿锵锵地律动着:
寅卯之交,天发杀机,龙蛇起陆,娵呰鹑火。战云四飞,倭族乘机,逼我夏宇。我举国父老兄弟姊妹十余年来隐忧惕栗,梦寐弗忘之亡国惨祸,挟欧洲之弹烟血雨以俱来!
噩耗既布,义电交驰。军士变色于疆场,学子愤慨于庠序,商贾喧噪于廛市,农夫激怒于甿郊。凡有血气,莫不痛心;忠义之民,愿为国死!同人等羁身异域,切齿国仇,回望神州,仰天悲愤!
之后,是一大段对世界大势的中肯的分析。而对我的家乡青岛何以成为日德交战之地,日本为何要在“二十一条”中尽收前德国租借地的利益,年仅二十六岁的李大钊分析得极为精辟:
夫青岛孤悬一隅,德人不过几千,兵舰不过数艘,仅足自卫,乌敢犯人?讵能扰乱东亚之平和,阻塞过商之要路?日本必欲取之者,非报德也,非助英也,盖欲伺瑕导隙,借以问鼎神州,包举禹域之河山耳!
在披露了“二十一条”中的主要内容后,这位血性男儿悲愤无比地写道:
彼有强暴之陆军,我有牺牲之血肉;彼有坚巨之战舰,我有朝野之决心。蜂虿有毒,而况一国?海枯石烂,众志难移!举四百余州之河山,四万万人之坟墓,日本虽横,对此战血余腥之大陆,终恐其食之不下咽也!
国难当头,李大钊并没对本国政府横加指责,反倒呼吁国人“督励我政府”。此文的结尾处,是这样写的:
顾外交界之变幻,至为诡谲,吾国民应以锐敏之眼光,沉毅之实力,策政府之后,以为之盾。决勿许外敌以虚喝之声、愚弄之策,诱迫我政府,以徇其请。盖政府于兹国家存亡之大计,实无权以命我国民屈顺于敌。此事既已认定,则当更进而督励我政府,俾秉国民之公意,为最后之决行,纵有若何之牺牲,皆我国民承担之。智者竭其智,勇者奋其勇,富者输其财,举国一致,众志成城。
看来看去,就是一篇唤醒国民的文字激越的宣言,就是一席劝诫政府的语重心长的忠告,哪里找得到一句讨袁的话?
同一时刻,李大钊还编辑了《国耻纪念录》,内有其《国民之薪胆》一文。该文在详述了“二十一条”签约经过后,更表达了对本国政府的理解和对一味责难政府的过激行为的批评:
故对于政府,诚不愿加以厚责,但望政府之对于国民,亦勿庸其欺饰。盖时至今日,国亡家破,已迫眉睫,相谋救死之不遑,更何忍互为诿过,互相归咎?后此救亡之至计,端视政府与国民之协力!
以民族大义为重,以国家利益为上,留日学生李大钊的极为理性的政治见解,实已高出流亡海外的革命党首领一大截。他对国际形势的把握,亦大大超出北京政府衮衮诸公的想象力。在动荡的年代,这位杰出的青年思想家脱颖而出,成了中华民族最先进的探路者之一。
留学日本时,正值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作品与理论热遍东洋。李大钊,这个本来就对苍生充满悲悯情怀、反对“以暴力止暴力”的中国学子,此时接受了托翁的“无抵抗主义”理论,自是水到渠成的事。
在早稻田的两年多时间,他进一步学习了社会主义理论。早稻田的安部矶雄教授,正是日本社会主义运动的主要人物之一,李大钊跟他上选修课,并时常到其住处请教。日本社会党主要领导人幸德秋水的著作也令李大钊眼界大开,幸德氏的《平民新闻》上早就全文刊登了《共产党宣言》。也就是说,无论是托翁的反暴力理论,还是马翁的社会主义学说,李大钊都是从日文那儿借火点亮了自己渴求光明的心室,并照耀了自己的一生。
不过,似乎应了“一心不能二用”的老话,李大钊不安于课桌的结果是,他被“早稻田”开除了,他的学籍表上盖的最后一个图章是“长期欠席,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