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家
濕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種殺伐似的決心漸漸變了滑稽,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人生就是
這樣的賭氣與撒嬌,那裡就到得當真決裂了?我就回轉。回轉是虎頭蛇尾,會被
恥笑,我亦不以為意。及到俞家,已近半夜,義母聽見大雨中敲門是我回來,滿
心裡高興,起來點燈開門,也不叫醒女傭,知我尚未喫過夜飯,她自己整酒治餚
,如同小時候待我的親情熱意。
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只覺歲月荒荒,有一種糊塗,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
是枉然,就把心來橫了。我與玉鳳沒有分別,並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遙在外,玉
鳳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災難。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
災難,乃至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
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
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
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卻說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黃昏盡,一進門他就怒氣沖沖告訴我母親,
一面破口大罵,罵我是碧玉簪裡的陳世美,天底下再沒有這樣無良心的人。我母
親大不以為然,發話道、「蕊生可不是那樣的人。」玉鳳病在樓上聽見也很生氣
,恨聲道、「這個梅香大話佬!」青芸雖不好說梅香伯伯,也心裡幫六叔。玉鳳
亡過後母親說起這一段,我聽了心裡竟連感激都不是,一個人曾經有過這樣的知
己,他的一生裡就怎樣的遭遇亦不會搖動對人世的大信。
我母親與青芸因我不在跟前,好像要代我向玉鳳抱歉似的,但是只帶著慚愧
的微笑,不說解釋與安慰的話,因為玉鳳也不要,她們是婆媳嬸姪之間,各各覺
得蕊生是她的。
玉鳳病中神志益益明晰,樓下堂前與灶間的說話聲響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樓
前大路上有人荷鋤去田畈,口唱嵊縣戲走過,那唱的是盤夫、
官人呀。官人好比天上月,為妻真比得月啦邊啦星,月若明時星也亮,
月色暗來星也昏啊。官人若有千斤呀擔,為妻分挑五哎百啦斤,你今有
何為難事,快快與妻說啦分明啊。
玉鳳句句聽到心裡,但是病到如此,已連一點感慨也沒有。如今好比月明星
稀,她這顆月邊星亦不是昏了殞落了,而只是在月亮中隱去。官人的千斤擔子,
如今她是不能分挑了,但既是自己人,也必定原諒的,所以她臉上仍是那樣的平
靜。
我不在家,都是青芸服侍。玉鳳平日節儉做人家,病中還叫青芸來把她床前
的燈吹熄,要省燈油,後來我母親向我說起,還以袖拭淚。
臨終時玉鳳吩咐青芸、「我當你像妹子,你待我比親生的娘還親,我雖不能
謝你,也是你自己積福。娘娘跟前,我指望和你作伴兒再孝順幾年,但是竟也不
能了。」青芸已泣不成聲,我母親與岳父亦在床前,皆再要忍亦忍不住,那眼淚
就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直流下來。只聽玉鳳又叫阿啟到床前,同青芸說、「阿啟今
年四歲了,我把他付託於你,我放心的。此後你一人奉侍娘娘,撫養阿啟,我陰
中護祐。阿啟日後長大了,知道不知道我這個娘,記得不記得你這個姐姐,是他
的事,但你六叔會謝你的。」青芸失聲痛哭道、「六嬸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