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家
幸得娘娘照常顧念玉鳳。
一次大哥來到湘湖師範,我就把這月份要寄給家裡的錢交給他,回家他卻向
玉鳳發話道、「我已和蕊生說了,蕊生說你不對,我亦只蕊生這個阿弟他是極敬
重長上的,自從我當家,他每次寄錢來都是寫的大哥收。你好不好,將來我要蕊
生一乘轎把你送回唐溪!」玉鳳聽了果然驚慌。其實大哥當我的面沒有說過甚麼
,那次他來,反是我問他,母親好嗎?他答好的。又間玉鳳怎樣?他答也照常。
我謝他當家辛苦,他說、「也只望你阿弟出山,家裡總能苦則苦,下去也可以好
些起來了。」我不知他回家竟是那樣說。
娘娘叫玉鳳不要信大哥亂話。青芸那時已十三歲,玉鳳凡事與她商量,青芸
更斷然說六叔不會。玉鳳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會。」但是她千思萬想,總要
見蕊生,娘娘亦許可了。她付托育芸服侍娘娘,就懷抱生下來纔三個月的次女棣
雲,生平也沒有出過遠門,竟一人直奔蕭山,來到了湘湖師範。
我見玉鳳來到,喫了一驚。學校裡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
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往年我在蕙蘭中學讀書時,一次父親
看我,我亦不喜。我見別的同學亦如此,逢有家裡的人來,悄悄的接了東西,只
願他快走,有位姓于的同學,他父親是杭州商界名人,來校裡看他時,他一般亦
面紅耳赤。因為在世人前見著了親人。又佛名經有善慚愧勝佛,中國舊小說裡亦
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比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及元曲裡誰人陞了官或掘得
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聖人可憐見或天可憐見,因為是當著世人看見了自
己。現在我便像在深山裡忽被誰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門口去接玉鳳,連
不敢高聲張揚。我還比誰都更注意玉鳳的姿貌與打扮。紅樓夢裡黛玉與眾姐妹正
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色兒,黛玉便進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鬆了
。這就因為是自己人。
玉鳳卻來到生地亦不畏懾,因為有丈夫作主,因為夫妻在人間是這樣的大信
。可是她也糊塗,她來是專為要問我個明白,一見著我卻就即刻安心,只晚間像
敷衍她自己似的問了我一問,聽我說大哥沒有和我說了她甚麼,我竟不知這些,
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釋心跡,連無須我說安慰她的話。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鳳就回家,我送她到蕭山汽車站。那時正是春天
,十里湘湖一葉舟,四山開遍映山紅,雖然晴天,舟傍山邊行時,朝陽未照到的
地方花枝露水猶濕。舟中即是我與玉鳳,我抱嬰孩,玉鳳只端然挨我身邊坐著。
及後玉鳳亡過,我和青芸說起,青芸說,六嬸嬸生前一直擔心六叔日後會不
要她,苦的日子她來過,福由新人來享。但玉鳳自己總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
自知不起,一次她纔說、「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說,和我結婚以來你沒有
稱心過,這句話我聽了一直擱在心裡。」說罷她歎了一氣。我解釋那是對她生氣
時故意要傷她,原來亦口不對心的,但她只是靜靜的聽。
玉鳳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許仙,瑤池風日,世上人家,她是這樣的感激知
恩,所以總擔心許仙會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個新婦,種種委屈都甘願,但是夫
妻大信,反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