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家
啟你領路,爹爹和你去下沿山。」他就得得的走在前頭。早春的半下晝,偏溪山
是斜陽。
下沿山我小時常跟母親來採茶,又跟四哥來桑樹地裡拔豆,如今玉鳳的墳即
在桑樹地斜對上茶山腳左邊,女兒棣雲夭殤,與娘同槨。我見墳做得很好。我在
墳前施了一禮,站住了看看想想,可是一點感慨亦沒有。我走近去,用手撫摸墓
門石,叫聲玉鳳。我叫的是平常的聲音,沒有回答,我亦不覺得人間有長恨,好
像此刻也沒有阻隔,生前也沒有更相親。棣雲是娘死後,連雇奶娘的錢一個月三
元,亦家裡拿不出,姊姊怎樣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帶她也是好的
,而且眼面前爹爹來看她了。
翌日半上晝,我與青芸去到郁嶺墩母親墳頭。路上青芸只與我講講做六嬸嬸
的墳及娘娘的墳的經過事情,走到了,只見墳果然做得很好,我母親是與父親合
葬,座向極開暢,左下路亭,當前望得見胡村的溪橋人家田畈。右首對上是茶山
桑地,靠墳旁邊一個竹園,疏疏的百餘竿竹,倒也陽氣。我拜過,青芸也拜了。
我謝她這幾年當家辛苦,青芸道、「有六叔寄錢來,我這樣做做當然會。」死喪
之感,亦並非世上就有了滄桑之隔,卻一切只是這樣平常的做人道理。我問了青
芸,她說娘娘臨終時亦沒有甚麼遺言。本來我母親與青芸與我三人之間,是沒有
不放心,亦無須得囑咐的。
我把祭壇石縫裡長出來的草拔去,墳前有樵夫遺落的柴薪,青芸亦把來移移
開。小時我跟人上墳,總見在墳頭添土除草,原來也是只能做做這些的,因為墳
亦仍是在人間現世。
劉邦說,遊子悲故鄉,我現在回到胡村,見了青芸,且到了母親與玉鳳墳頭
,只覺自己仍是昔年的蕊生,有發見自性本來的悽涼與歡喜。做人亦要有這種反
省,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我鄉下的俗語「做人要辨辨滋味」。我家實在要
算得貧苦,後來幾年我教書寄錢回家,亦不過按月二三十元,我母親卻覺有這樣
的好兒子,就滿心歡喜,且村裡人也都敬重她。玉鳳當年及青芸亦都是這樣的心
思。西洋沒有以苦為味的,惟中國人苦是五味之一,最苦黃連,黃連清心火,苦
瓜好喫,亦是取它這點苦味的清正。但如今只有青芸是我的知己了。
我在胡村住上兩個月,中華日報聘我當主筆,我就又到上海。到上海三個月
,蘆溝橋變起。此後八年中日戰爭,重慶國民政府回來,又此後是共產黨南下,
民間多少流離,誰家的事都像中華民國的江山,從來霸圖殘照中,樵蘇一嘆,舟
子再泣,但東南之地王氣雜兵氣,今天亦仍是白虹貫日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