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陰委羽
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
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襖褲,
赤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父親秀銘哥。鄭家亦是
一村,與胡村隔條溪水,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交即是這樣的不甜膩。
父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
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
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於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
,不要狎習的好。惟有父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
經事來學是玩物喪志,藝術神聖的話原來污濁。父親亦等閒不弄,惟村人串十番
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父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只一曲兩曲
即止,但已夠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我父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
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
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熟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兒他與
俞家年青的庶母說話,只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父親一生沒有戀愛
,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母親。我父母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妻,小
時我每見父親從外頭歸來,把錢交給母親,或吃飯時看著母親,一樁家常的事,
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於妻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妻子的亦當下即刻
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
我父親不飲酒,知母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母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
店裏沽半斤酒,買兩個松花皮蛋,幾塊豆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裏請母親
,他自己斟半盃相陪,母親亦端坐受父親的斟酒,是時母親已五十一,父親五十
了,卻依然好像是年青女子年青郎,纔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
歲,闖了進去,依傍母親膝下,母親折半塊豆腐干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
賓客,我得了豆腐干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時亦打架。母親怪父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薦去店裏
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趁強賭博,父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
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裏的東西也拿出去賠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父親奪路跑
了。可是母親到底亦把我父親無法。
我父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纔好。我鄉下每二、三十里地面
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父親卻沒有這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
端,也只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白糖,算為謝禮,因感激我父親的多是貧家,且
他們亦不太感激,因為那樁事的解決只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
討好。我曉得的有俞傅家一份農家,為田產與鄉紳家糾紛,我父親幫那農家訴訟
,縣裏敗訴,我父親倒貼訟費旅費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經過兩年,官司纔打
贏,那農家的妻卻很怨懟,說早知如此,當初退讓也罷了,如今雖保持了這畝斷
命田,為打官司費了工夫又傷財,如何合算!我父親聽了只默然慚愧,他的仗義
變了沒有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