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陰委羽
頭不對,想溜身躲躲
過,但是已經來不及,被母親一把拖到後屋一頓痛打,問我以後還敢不敢再這樣
。我小時每次挨打後,鄰兒羞我,一齊唸道、「攤眼烏婁婁,油炒扁眼豆!」還
有年長的堂哥哥們見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聲。
母親說下次要記錯,我亦聽了不作聲。新派不作興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權是
養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來要社會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則輪到他容忍別人
,這樣容忍與被容忍兩組人作成的社會,從中雖出來基督的饒恕,無抵抗主義與
革命的鬥爭,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溫床,小孩所作的只是社
會的假演習。但舊時中國家庭,則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槍,
雖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來若有豁達與認真,即因我是這樣的出身。
我在書房裏也被先生打過。一次是聽講書,並坐的同學從桌下遞過來一隻紙
摺的鳥兒,我怕先生看見,推開他的手,誰知先生反打我兩記手心。這要算得冤
屈,而我竟不曉得辯明。基督的代人贖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還好些,我
的卻不過是老實,當下也很煩惱的。但世上的事也有不能辯明的,抗戰勝利後,
我沒有像陳公博周佛海的寫答辯狀,只覺雖然理直,到法庭總不如逃走的好,這
還是靠了我從小的涵養。
我小時亦寧是喜歡人拿我當平人看待,亦沒有說爸爸媽媽愛我,我愛爸爸媽
媽。原來小孩亦不過像初陽裏的新枝,或剛剛會得吃食及嬉逐的小貓小狗,凡幼
小生物皆有的一種可愛,卻是還要約於禮,把來變成人生的鮮活潑辣纔好。稱小
孩為天使,說青年是時代的棟樑,還不如上海人叫小眾生倒喜樂。愛玲說年青人
憊賴,小孩她亦不喜,一點不怕有頑固的嫌疑,因為她自己正當妙年。
小孩其實是羨望成人的,很想自己快快長大起來。我上學的一年出麻疹,母
親樣樣當心,我頭蓋一塊舊綢片,怕風吹著眼睛,長日只在屋內。還有出麻疹時
哭泣也要壞眼睛。要忌嘴,一隻醃蛋我吃三餐。我雖有些倚病撒嬌,但也母親說
的我都依順。我坐在高凳上正吃早飯,台門外大路上群兒經過,高聲叫我「蕊生
懶學胚!」我不睬他們。阿五妹妹走到窗口,悄悄問我去不去溪裏挖塘?我不去
。我是當著大事呢,只覺自己像大人的正經,而他們則是小孩。
還有是一年暑天,晝長人靜,我沒有去處,走到隔壁小叔家後屋裏,只見階
前一株棗樹已結白蒲棗,鈺嫂嫂與阿黃姊姊坐在門口當風處繡鞋頭花,說著話兒
。還有阿五妹妹也在開手學做針線,她還這樣小,不過九歲,她們亦和她正正經
經的說閒話兒,惟有和我不搭訕。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入了大人隊,不和我嬉戲
了。我當下無手無勢,惆悵難言。
【法無戲論】
左傳裏有魯國的使者對晉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鬥。」舊時民間小
孩與鄰兒打架,大人不問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責罵一頓了事。我小時愛看庭前
雄雞鬥,及畈上牛牴角,但是大人見了只把它們趕趕開。這且按下一邊不提。如
今單說小孩不可玩物喪志,現在有賣的許多玩具,我小時就簡直沒有。
現在這種塞珞璐製及橡皮製的狗馬,洋囡囡,鐵皮製的汽車飛機,一般輕薄
得沒有內容,形態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