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陰委羽
則又好像書經裏的「思安安」了。
「思安安」是讚舜的,但民間平常就如此課小孩。我鄉下嬰孩尚在襁褓時,
必把手腳鬆鬆的綁住,恐其亂動扭傷。及能坐立,剛剛學行走,仍要留心他攀翻
盤碗,見他抓了甚麼塞向嘴裏,趕快奪下。成了兒童,抱雞摸狗,把母親針線筐
翻翻搗搗,都要挨罵、「小人怎麼這樣逆簇,會手腳一刻亦不停的!」一次堂房
的哥哥阿煥去看田水,紅姊坐在簷頭織帶,他走過身邊把紅姊鬢邊插的山花一撩
,紅姊罵道、「手腳這樣逆簇,難道小時嬸嬸沒有把你綁過!」
不許小孩蹦蹦跳跳,似乎不合體育,但中國雕刻繪畫裏的人體,以及拳術,
皆含蓄柔和,調順舒齊,不重西洋人那種筋肉與骨骼相撐拒,爭強壓迫的發達。
便是細胞新陳代謝的話,今時生理學家亦並沒有說得好。原來生物愈低等,新陳
代謝愈快,細胞短命,人又如何能長壽?所以說神仙八百年伐髓換腸,細胞倒是
要生機不停滯而代謝得慢纔好。中國又向來忌生機發露無遺,今人卻每會精力過
剩,非發洩不行,只因不能涵養渟蓄縈迥,故亦不能持久耐勞,容易神經或心臟
衰弱。精力要涵蓄渟迥為氣,如王羲之的帖裏即每說體氣,氣以充體,且還有志
以持氣,如此纔是人身。
小孩且亦不可知識開得太早。今時的小孩百伶百俐,會買東西,會應酬生客
,玩具及漫畫讀物多到無數,學校裏亦功課忙逼,讀書像拚命,這其實不好,知
識的根本是智慧,他們把根本來傷了。惟簡可以使繁,惟靜可以用動,現代社會
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簡靜。聰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識與技術纔可以是
從它生出來的儀態萬方。我母親的規矩,大人在說話,小人只許聽聽,不可七嘴
八舌,見了一樣新奇東西,亦不可問這問那,凡百要放在肚裏過一過。興奮不過
是動物本能的飛揚,好奇心亦不過是動物本能的反應,但知識的妙機是生於人的
,是先要他曉得人世的莊嚴。
我小時很笨,不曉得用錢,亦不會在人客面前應答如流。比我大一歲的小孩
我就打不過他,因我頭大,上重下輕,有時自己跑快也會跌一跤,額上起來瘀青
塊,母親常用燒酒黃梔溼了紙給我敷貼。可是這條命也急切難休,長大後層層折
折到得今天,雖無過人之處,但昔年比我能幹的小孩後來還比我不如。我小時是
惟獃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經。
民間老法小孩並無特權,我母親常說「三歲至老,你以為還小呢!」竟是從
三歲起就要學大人的帝王之學,而因我不成材,幾次被父親惱,更常被母親用烏
篠打。我五歲時,夜飯桌上,記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來,母
親罵了四哥,又簡單給我說一句好話,但我心有未足,仍舊哭,不料母親就不理
。我變得不好收場,哭得無味了,索性發野性,如此就惱了父親,他倒不打我,
只把我一把拎出門外。外面堂前間黑暗,我心裏害怕,登時放聲大哭大喊起來,
但是由我擂門也不開。後來裏邊吃過飯收拾碗盞,聽聽我已不哭,母親纔放我進
去,仍罵我小人犯賤,不識抬舉,我惟不作聲。
被母親打,最後一次我已十一歲,小舅舅來作人客我作怪,且以為已經這樣
大了不會再挨打,人客一走,母親笑顏送到門口,我曉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