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县里的人们
”
殷元中看上去瘦,脸跟刀削出来的一样。两只眼睛很亮。他把两个巴掌按在后腰上,肘子把破棉袄的后襟拱得老高,这使他莽莽长长的个子显得很精神。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到白墙上,使他这副样子变得巨大了。
“首先,伙食是没有说的,吃了两天就包你屁眼流油,哈。害得老子拉了两天稀,哈。不过,也就只两天,哈……”
殷元中板着脸,一声接一声地哈着。
在他脚前不远的地方,几个老儿在轮流吧着一管旱烟。一面嘀嘀嘟嘟:“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平常这时候,他们早就在被窝里窝热了。现在,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接近半夜的寒气里硬熬。老儿后面是一堆一堆挨着坐的老表嫂。她们把纳鞋底的索子拉得呼拉响。有个被搂着的伢子忽然醒了,“哇”地叫起来。做娘的连忙丢下鞋底,解开胸口,把一只米袋似的巨奶从怀中提出,哭声立止。夹杂在这些女人中间的,是那些壮年汉子,他们或者静静看定那桅灯,想着什么心思,或者仰面朝天,靠在谷箩之类的家什上轻轻打鼾。在这道男人和女人的屏障后面,是那些未及婚配的后生和妹子。他们在尽兴尽情地掐掐捏捏。突然有个妹子不晓得什么地方被着实捏痛了,忍不住“哎哟”一声尖叫,惹得正起劲的殷元中的传达中忽然加进一声断喝:“吵死!”然后,吵死的不再吵,传达的继续传达。然后,一只罪恶的手又悄悄爬进那尖叫妹子的棉袄底下。在这伙快活无比的人后面,最角落里,是队里最后剩下的两个没有回城的知青。他们打着手电在看书,准备高考。若是不来听传达,又怕到时候没有好鉴定。
“……娘卖×的,想干倒我,哈,瞎了他们的狗眼,哈。”殷元中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关于四干会的伙食情况传达了一个多钟头,才说到大会结束时吃的那餐饭。那是最后的晚餐,大会允许上酒。殷元中大显身手,一连把好几个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拼得当场醉翻在桌子底下。
“……老子干脆把缸子丢落,换上大麻兜碗,哈,有种的你就上来……”
殷元中豪情满怀,做出一个戏台上亮相的姿势。
“队长,讲讲生产吧。”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副队长实在忍不住瞌睡,提醒说,“快半夜了。”
“生产,哈,我们要战天斗地学大寨,哈,”殷元中连脑子转也没有转一下,就接过了副队长的话,“明天,哈,男的,锄草,哈,女的,搓索。哈,完了,散会。”
仓库里一片乱响。乱响中,殷元中又补充交待一句:
“搓索,哈,是搓草索,不是搓……哈……”他做了一个人人明白的手势,然后竟自笑起来。
正走过他身边的几个老表嫂,于是举起手上的鞋底,去敲他的头:
“骚牯,死骚牯,生儿子没有屁眼。”
仓库外面,下着细雪。毕竟交春了,地气暖,雪一落到地上就化了。众人在夜半披雪归去,引起三五犬吠;有人忽然滑倒,引起笑声和骂声;然后是各家“吱吱扭扭”的关门声。
四面暗暗的。雪下着。雪化着。
再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