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帽子
因此李欣的横穿会场特别惹眼,使黄帽子特别痛心。
散会回大队部的时候,黄帽子门头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问:
“你到哪里去了?”
“去看我老婆了。”
李欣并不想隐瞒什么。
“那你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只说过先走一脚,并没有说先到八队。”
到开碰头会的时候,黄帽子严肃地提出了李欣的问题。
“你必须承认无组织无纪津的错误。”
“我怎么无组织无纪津了?”
“你去看爱人。”
“看老婆(李欣坚持把自己“爱人”说成“老婆”)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休假,你不也要去看你爱人?”
“现在休假了没有?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这么激烈,你去看爱人,这还不是严重错误?!”
“我去看老婆,又不是搞破坏,这跟斗争激烈有什么关系?斗争激烈就没有老公老婆?马克思、列宁在世的时候,斗争不激烈?他们都没有夫人?毛主席天天跟修正主义斗,不也有夫人?”
“……”黄帽子口齿没有李欣伶俐,憋了一会,吃力地说:“不要讲那么远,讲你自己。反正你有错。”
李欣见黄帽子的大鼻子憋得发紫,心里很熨帖,略略让了一步:
“我的错误是犯了经验主义。前天夜里的会等到十点还没开成,昨夜的会我想就是能开成,起码也要十点。”
“晓得错了就行,下回注意一点。”一直在旁边喘成一团的老杨很艰难地说,“下边把一些要紧的事研究一下。”
李欣微微一笑。
黄帽子的大鼻子又是一阵紫胀。老杨的话等于说他小题大作。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毕竟工作组还确实有许多更值得讨论的事。
二
在乡下过日子,需要特别的耐心。乡下人很难说有什么时间观念。把握日子的流逝,只是些很粗疏的概念:冬至了啊,三九了啊,伢子满月的那个月,烂油菜秧的那一年,等等,比较细些的说法也只是夜间日里,上昼下午之类。日子就像一塘浓浓的泥浆,搅也搅不动。
当地人对开会的那种散漫态度,并不是因为政治上的自觉或不自觉(黄帽子常常夸大这一点),主要是因为没有时间观念。冬天,天黑得早,天亮得又晚,有日头的时间,就那么六七个小时吧。冬夜长,又冷,最好的去处就是被窝。天一断黑,人们就拿热水泡了脚上床,省柴火的人连泡脚也省了。天亮了,要准确晓得日头开始晒墙了,才纷纷起床,喝几口早粥,就去蹲墙脚。害怕春荒的人一蹲就是一天,把中午那一餐省了。等日头落西,回去喝几日晚粥又钻了被窝。开了几次社员大会,每次都是从斗争四类分子开始,并且警告说,小生产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资本主义,意思很明白的:现在还不是四类分子的人不等于以后不会是四类分子。这样,各生产队先前零星出去做副业的人倒是差不多笼回来了。只是回来了,也就是这样钻被窝,喝稀粥,晒墙脚,又钻被窝,喝稀粥,晒墙脚,周而复始,转空磨子,于学大寨无益。
工作组每次吃了早饭就分散到各个生产队去轰劳动力上水利。
东方红大队有一条红旗水渠,公社化那年修的,以后又年年加高加固。就是没有一年存住过水,是条漏底水渠,像个漏斗。漏斗造得再高,究竟还是漏斗。但是年年还要造。因为上边要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土(石)方的数字。数字只要年年增加,上边下边的干部就都安心。但挑土(石)方不如晒墙脚好过,就背地骂娘,说这干的是烂卵的事。为了这句话,黄帽子专门开了一次大辩论会,开展关于学大寨是不是烂卵的大讨论。讨论的结果自然是一致认为黄帽子的意见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