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回家后的苦闷
开的,灰尘在各项木器上,都铺得有几分厚,正像初冬的江南原野,草皮上盖了一层霜。床上只剩了一床垫的破棉絮,破鞋好几双,和一只破网篮,都放在棉絮上。桌上放着一只铁锅,盖住了些碗盏,一把筷子,塞在锅耳子里,油盐罐子和酱醋瓶子,代替了化妆品放在五屉桌上,地面上除了碎报纸,还有几件小孩的破衣服。他站着怔了一怔。心想太太这决不是从容出门,必定是有什么急事,慌慌张张就走了,想当年在江苏老家,敌人杀来了,慌忙逃难,也不过是这种情景,这位夫人,好生事端,莫不是惹了什么是非了。
他在屋子中间呆站了一会,丝毫没有主意,后又开了外边屋子的门,这屋子的窗子是关的,里面的东西,都也是平常的布置。他到厨房里去,找到了扫帚掸子,把外面屋子收拾了一番,且坐着休息五分钟。但就是这五分钟,只觉得自己心里,是非常的空虚,出了看守所,满望回得家来,可以得着太太一番安慰,至少看到自己两个孩子,骨肉团聚之后,也可以精神振奋一下。然而……他这个转念还没有想出来,桌子下面瑟瑟有声。低头看时,两只像小猫似的耗子,由床底下溜出来。后面一只,跟着前面这只的尾子,绕了桌子四条腿,忽来忽去,闹过不歇。重庆这个地方,虽然是白天耗子就出现的,可是那指着人迹稀少的地方而言,像外边这间屋子,乃是平常吃饭写字会客的地方,向来是不断人迹的。这时有了耗子,可见已变了个环境。他立刻哀从中来,只觉一阵酸气,直透眼角,泪珠就要跟着流出来。
他又想着,关在看守所里,受着那样大的委屈,自己也不肯哭,现在恢复了自由,回到了家里,还哭些什么?于是突然地站起,带着扫帚掸子,又到里面去收拾着。两间屋子都收拾干净了,向冷酒店的厨房里,舀了一盆凉水擦抹着手脸。看看电灯来火,口也渴了,肚子也饿了,这个寂寞的家庭,实在忍耐不下去。锁了门出去,买了几个热烧饼,带到小茶馆里,打算解决一切。
重庆的茶馆,大的可以放百十个座头,小的却只有两三张桌子,甚至两三张桌子也没有,只是在屋檐下摆下几把支脚交叉的布面睡椅,夹两个矮茶几而已。作风倒都是一样,盖碗泡茶约分四种,沱茶、香片、菊花、玻璃。玻璃者,白开水也。菊花是土产,有铜子儿大一朵,香片是粗茶叶片子和棍子,也许有一两根茉莉花蒂,倒是沱茶是川西和云南的真货,冲到第二三次开水的时候,酽得带苦橄榄味。此外是任何东西不卖,这和抗战时期的公务人员生活,最是配合得来。在三十四年春天,还只卖到十元钱一碗。
魏端本打着个人的算盘,就是这样以上茶馆为宜。但电灯一来火,茶馆里就客满,可能一张灰黑色的方桌子,围着五六位茶客,而又可能是三组互不相识的。他走进一爿中等的茶馆,二三十张桌子的店堂全是人影子,在不明亮的电灯光下拥挤着。他在人丛中站着,四周观望了一下,只有靠柱子,跨了板凳,挤着坐下去。虽然这桌子三方,已经是坐了四个喝茶的人,但他们对于这新加入的同志,并不感到惊异,他们照旧各对了一碗茶谈话。
魏端本趁着茶房来掺开水之便,要了一碗沱茶。先就着热茶,一口气把几个烧饼吃了,这才轮到茶碗掺第三次开水的时候,慢慢地来欣赏沱茶的苦味。他对面坐了一位四十上下的同志,也是一套灰色中山服。不过料子好些,乃是西康出的粗哔叽。他小口袋上夹一支带套子的铅笔,还有一个薄薄的日记本。头发谢了顶,由额头到脑门子上,如滑如镜。他圆脸上红红的,隐藏了两片络腮胡子的胡桩子,他也是单独一个人,和另外三个茶客并不交言。他大口袋里还收着两份折叠了的晚报,而他面前那碗茶,掀开了盖子并不怎样的黄,似乎他在这里已消磨了很久的时间了。
魏先生料着他也是一位公务员,但何以也是一人上茶馆,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