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极度死亡
我们这劳苦大众。”
何大妈当了多年的街道干部,零零碎碎的政治名词已经收集了不少,时不时地就要展览出来。在平时,文燕也许会反感,可此刻她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可卑,在这位没有文化的老大妈面前,她显出了自己的小,她想起了何亮,更让她的心里难受,他甚至想起了海光,也许周海光也有她的道理,此时自己不也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么?她什么也不能说了,她一低头说:“大妈,我听您的,我……去”
文燕摇摇晃晃地走,何大妈又把她拽住了,她让一个半大小子跑到马路对面,拿来半个茄子,这是刚才人们由地里扒出来的,谁也舍不得吃,留着救急,刚才已经给一个严重失血的伤员吃了一半,这一半,何大妈让文燕吃了下去,文燕并不知道这是几十个正在列日酷暑中劳作的人们唯一的解渴之物,她也确实又饥又渴,尤其是渴,让她的腹中象着了火,火烧火燎地疼,她接过半个茄子,几口便吃了,吃了下去,便觉精神好了许多。何大妈推推她:“闺女,去吧,咱这里多少街坊,都等着往医院送呢。”
文燕跌跌撞撞地走了,她走得很急,连头都没有回。想起海光的样子,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慢慢地,她感到齿唇间淌出一丝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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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的阳光如雨如雾,劈头盖脸地撒下来,撒向广阔的原野。树叶纹丝不动。小草低下了头。玉米叶子卷曲了。连聒噪的蝉声都听不见了,连纺织娘的叫声都听不见了。连蝈蝈的叫声都听不见了。酷热中的原野是寂静的,寂静的原野此时却是无比嘈杂。唐山市郊外的公路成了人的河流。
光着脊梁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坐着他们年迈的母亲或者受伤的亲人。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光着脚走得大汗淋漓,他的手里摇着一柄芭蕉扇。美丽的少妇把门帘缠在胸前,胸前便有了青山绿水和怒放的红梅。人挨人,人挤人,数不清的人们在窄窄的河床中缓缓流动。汽车在人流里焦急地按着喇叭,汽车的喇叭声此伏彼起,于是引来无处躲避的人们此伏彼起的骂声。许多汽车熄了火,车上的人们跳下来,把熄火的汽车推到路沟里,然后搀着架着抬着他们受伤的亲人加入人的河流。路两边的道沟里便有了许多翻倒的汽车和被人们抛弃的死者的尸体。每当路的两边出现碧绿的玉米地,这缓缓流动的河流便迅即散开,散成一个巨大的扇面,在玉米地里推进,于是玉米地里便响起噼噼啪啪的响声,这响声惊天动地,势不可当,饥渴的人们把没有成熟的玉米填进嘴里,把玉米的秸秆折断咬嚼着甜甜的汁液。于是天地之间便出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声响,人类的咀嚼之声,竟也如蝗虫一般惊天动地。
灾难打击下的城市是流言四起的城市,灾难打击下的人们已经难以分辩想象和事实。人们传说,陡河水库的大坝已经出现致命的裂口,马上就要坍塌,陡河水库是唐山市唯一的供水水库,水面比唐山市高出十几米,一旦坍塌,唐山市将是一片汪洋。
人们传说,路南区已经全部塌陷,因为路南区的地底下全部是开滦煤矿上百年间陆续废弃的巷道,如今这些废弃的巷道塌陷了,正个路南区成为一片黑水,唯一悬在水面的是铁路的路轨,悬空的路轨上面是呼救的生灵。
于是人们惊慌了,纷纷向城外涌去,涌向原野,涌向乡村,去寻找安全,寻找水,寻找粮食。
于是便有了这涌动的人流。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花花绿绿的人流里,居然有一个着装十分整齐的警察,十分悠闲地在人流里走着,他不是走向乡村,而是走向城市,他逆着人流走。他不时地拐出人流,走到路边任何一个没人看管的死尸身边,由死尸的胳膊上面摘下一块手表戴在手腕上。没人注意他的举动,也没人注意他的存在,然而他毕竟存在着,他好象还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