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岖而滚烫的道路,涉过人生的险滩与湍流,抵达他毕生仰望却终究无法企及的、名为希望的彼岸。他不是在放债,他是在用自己的一生,书写一部关于偿还的、用血泪浸泡的圣经——偿还他对这个苦难世界的悲悯,偿还他对老师二字深入骨髓的忠诚,偿还他心中那份沉重如山的、关于责任与道义的无字契约。这父债,从来不是索取,而是倾其所有的、沉默的、不求回报的奉献与牺牲!
我缓缓地、仿佛耗尽了毕生气力般蹲下身,身体因巨大的情感冲击而无法抑制地颤抖。我的指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赎罪般的虔诚和敬畏,轻轻拂过盒子里那些厚厚的、承载着无数血泪与情义的债单。纸张粗糙、脆弱的触感,像父亲沉默脊背上那些被生活重负和世人冷眼磨砺出的、深可见骨的伤痕。那些名字——林冬生、李建军、赵春燕……那些冰冷的数字——叁佰、伍佰、壹仟贰佰……此刻在我指尖下,仿佛拥有了脉搏和温度,像一颗颗曾被父亲用生命之火温暖过、又在苦难中挣扎着试图回馈那份温暖的心!每一张纸,都是一个被父亲守护过的灵魂在无声呐喊,共同谱写了一曲关于救赎与感恩的、震撼灵魂的交响!
爸……
喉头被巨大的酸楚、悔恨和排山倒海的爱彻底堵死,再也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个源自灵魂深处的、笨拙而决绝的动作。我伸出双手,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抓住即将逝去的最后一丝温暖般,握住了父亲那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此刻正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那手心粗糙、干硬,像一块被风霜雨雪、岁月沧桑磨砺了千万年的砾石,却奇异地透着一股恒久的、温润的暖意,那是生命本源的温度。父亲的手在我掌中猛地僵硬了一瞬,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阔别二十余载的亲密感到极度的陌生、无措,甚至一丝惶恐。随即,那枯瘦的、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指,带着一丝迟疑,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终于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带着点生涩的试探,回握住了我的手。这生疏的、跨越了漫长冰河世纪的触碰,笨拙得令人心碎,却像一道微弱却足以照亮整个宇宙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横亘在我们父子之间二十多年的、由误解、冷漠、年少轻狂和巨大伤痛筑成的、深不见底的冰冷鸿沟!
那一刻,他掌心的温度,不再仅仅是皮肤的触感,而是我漂泊半生、撞得头破血流、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后,终于寻回的、唯一真实的、名为家的港湾。那温度,足以融化西伯利亚的万年坚冰,足以温暖我余生的所有寒冬。
父亲下葬那天,天空阴沉如铅,细雨如织如愁,无声地浸润着新垒的、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黄土坟茔,也打湿了我的头发、衣襟,和那颗沉重如铁的心。我将那本承载了太多误解、重量、冰冷算计与最终灵魂顿悟的深蓝色账簿,轻轻放在冰冷、刻着他名字的墓碑前。雨滴落在深蓝色的封皮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水痕,像无声的泪。我点燃了打火机,跳跃的、橘黄色的火舌,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温柔又残酷地舔舐上那泛黄的、脆弱不堪的纸页。墨迹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焦黑,最终化为无数轻盈飞舞的、沉默的黑色灰烬,如同被释放的、承载着无尽故事的黑色精灵,在细密的、冰冷的雨丝中盘旋着,挣扎着,恋恋不舍地升向铅灰色的、低垂压抑的天空。
爸,名单……
我对着冰冷坚硬的墓碑低语,声音被细雨浸透,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鼻音和哽咽,您记了一辈子的账……儿子今天……给您清了……
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肆无忌惮地从我脸上滑落,滴入坟前湿润的泥土。
灰烬在微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雨气中旋舞,久久不肯落下,像是父亲一生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万般情愫,终于挣脱了纸页的束缚和肉体的桎梏,在这苍茫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