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鳞时刻
生活像一潭被投入巨石后又勉强恢复的死水,表面的涟漪散去,底下依旧是浑浊的沉淀。
寒假在无声的压抑中滑过,没有李向阳的消息,像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天际。
肖教授也恪守着某种无形的界限,只要我不拨通那个号码,电话便永远沉默。
这诡异的“平静”,更像一种被悬置的窒息。
我踏上了返校的绿皮火车。
车厢是人间百态的微缩沙盘,拥挤、喧嚣、气味混杂。
汗味、泡面味、劣质香烟味、婴儿的奶腥味,在燥热的空气中发酵。
商人对着手机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婴儿不知疲倦地啼哭,几个老太太围着小桌板甩着扑克牌,发出尖锐的笑声,戴着巨大耳机的年轻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灰扑扑的田野……而我,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被这汹涌的人潮包裹、冲刷,却激不起一丝回应。
我的沉默是厚厚的茧,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也包裹着内里尚未结痂的伤口和沉重的疲惫。
校园于我,从来不是象牙塔,而是另一个需要奋力挣扎的生存战场。
友情是橱窗里精致的奢侈品,标价昂贵,我负担不起。
我的同学们,大多来自更贫瘠的土地,有的谈起家乡,眼神里会掠过对自来水和冰箱的陌生向往。
他们像沙漠里坚韧的骆驼刺,将所有的希望和力气都扎进书本里,图书馆昏黄的灯光下是他们最熟悉的身影。
刻苦、本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纯粹。
而我,一个需要靠浓妆掩盖疲惫、在午夜霓虹里出卖歌声换取生存的人,在他们干净、专注的世界里,像一块格格不入的污渍,自然被排斥在温暖的圈子之外。
我的日子被精确切割成冰冷的模块:白天的课程是机械的填充物,下午和傍晚属于两份兼职。
家教,25元一小时,在城中村一间闷热的小出租屋里,面对一个眼神同样迷茫的初三学生,重复着枯燥的语法和公式。
辅导结束的钟点指向晚上9点,城市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而我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战场——酒吧驻唱。
10点半到午夜12点,站在炫目的灯光下,用被烟酒侵蚀过的嗓子,唱出或缠绵或狂野的调子,换取台下醉醺醺的掌声和偶尔抛来的、带着暖昧意味的纸钞。
这些微薄的收入,像涓涓细流,艰难地维持着呼吸和心跳,更要汇集成一股力量,去托举远方母亲栖身的那方小屋的租金。
只有在夜深人静,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狭小的宿舍床位,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片刻,意识才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两个身影:李向阳带着青草气息的拥抱,肖教授温暖干燥的手掌……这些碎片般的回忆,是冰冷现实里唯一残存的微弱萤火,灼痛又令人贪恋。
我格外迷恋高考时节南方的天气。
六月初,空气开始变得粘稠、闷热,酝酿着一场又一场的骤雨。
雨后的世界像被清洗过,聒噪的蝉鸣撕破短暂的宁静,树叶被冲刷得青翠欲滴,散发出清冽的、带着生命力的香气,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微腥,深深沁入肺腑。
就是这样的初夏,仿佛一个巨大的时光琥珀,凝固了所有关于青春的印记:校园钟声悠远的回响,球场上奔跑跳跃的年轻躯体,教室里沙沙的翻书声,还有……那双清澈得能倒映出整个夏天云影的眼睛。
对,就是那双眼睛。
李向阳。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宿舍楼旁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7个小时绿皮火车的距离,风尘仆仆。
我几乎要冲过去,用尽全力抱住他,埋进那熟悉的气息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