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毒水的气味像无数根冰针刺入鼻腔,林小满把脸埋进校服袖口,蓝白布料上残留的圆珠笔油墨混着医院特有的死亡气息,在喉头凝成苦涩的硬块。走廊转角处的消防栓外壳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锈迹,像极了上周她咳在数学作业本上的血点子。
母亲赵秀兰佝偻着背坐在蓝色塑料椅上,开裂的指甲反复摩挲着缴费单边缘。那张薄纸的褶皱里藏着四万七千三百元的重量,压得她右耳的助听器发出蜂鸣般的杂音——那是十年前在纺织车间被机器绞断耳膜时落下的病根。她习惯性将左耳转向诊室方向,白炽灯管在茶色镜片上投下栅栏状的阴影。
林建国蹲在消防栓旁,迷彩胶鞋碾着地面不知谁遗落的药片。作训服袖口的线头随着他掏烟的动作簌簌颤动,露出腕骨处蜿蜒的旧伤疤。那是九八年抗洪时被钢筋划破的,此刻在走廊阴冷的空气里泛着青紫。烟盒里最后一支红梅被捏得扁皱,过滤嘴里的棉絮钻出来,落在安全出口指示灯幽绿的荧光里。
赵秀兰家属!诊室门猛地推开,穿洞洞鞋的护士长挥着病历本,鞋底粘着的医用胶带在地面发出黏腻的撕扯声。母亲踉跄起身,围巾末端的流苏缠住了座椅扶手,扯落几缕灰白的发丝。
林小满数到第三十六块霉斑时,输液管的滴速突然变慢了。天花板洇水的痕迹像极了上周飘进教室的银杏叶,当时她正在解最后一道磁场大题。笔尖划破草稿纸的瞬间,金黄的叶脉正巧盖住她算出的错误答案,监考老师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她在晕眩前最后看到的,是叶片边缘被阳光照得透明的蛀孔。
......自体移植成功率不足30%,异体配型至少要等三个月。医生的圆珠笔在桌面上敲出鼓点,不锈钢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撞在杯壁,发出细小的爆破声。父亲作训服后背的汗渍正在扩散,形状像怒江七十二拐最险的那个急弯——他常说的那个差点让他连人带车冲下悬崖的弯道。
母亲枯瘦的手指在玻璃桌面抓出五道白痕:我们卖房子......话音未落,父亲突然踹翻垃圾桶,沾血的棉签和空药盒撒了一地。护士站的呼叫铃此起彼伏响起,盖住了他皮带扣撞在消防栓上的闷响。
林小满把化疗同意书折成纸船,指甲在预期生存期几个字上掐出月牙形的凹痕。窗外起风了,银杏叶扑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其中一片恰好贴住她的倒影。光秃的头顶映在叶脉交织的网络上,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爸,我想参加高考。这句话在喉管里发酵了十七天,此刻混着化疗药的苦味涌出来。父亲的背影在窗前凝固成剪影,军用水壶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壶身那个弹孔里漏出的水渍,在水泥地面漫成扭曲的国境线。
母亲蹲在走廊尽头剥橘子,龟裂的指尖被汁水腌得发红。她将果肉撕成小瓣塞进保温杯,连同撕碎的工资条一起搅进中药汤里。小满记得那个印着牡丹花的杯子,是父母结婚时厂里发的纪念品,杯底还留着父亲当年喝醉后摔出的缺口。
暮色漫进走廊时,林建国终于开口:明天我去跑滇藏线。他掏出货运公司老板给的路线图,青藏高原的海拔标识像一道道催命符。赵秀兰突然扯下助听器砸向墙壁,塑料外壳在小心地滑的警示牌上炸开,飞溅的电池滚进护士推车底层,混在镇痛剂的安瓿瓶中间。
林小满蜷缩在候诊椅上,校服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班级群正在讨论百日誓师大会的条幅颜色,体委@她确认运动会800米报名。锁屏照片上,去年生日父亲送的红色发卡还在马尾辫上闪着光,而现在那缕头发正躺在医疗废物桶里,和染血的纱布纠缠成团。
夜班保安来关窗时,最后一片银杏叶从窗缝飘进来,轻轻落在小满打着留置针的手背上。叶柄处细微的绒毛触感让她想起父亲胡茬的刺痛,那是他每次跑长途归来时,总爱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