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刘若莺是被雷声惊醒的。
老式木床发出吱呀响动,她猛地坐起身,指尖深深掐进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窗外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梧桐叶上,潮湿的水汽顺着木窗缝隙渗进来,混着霉味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
1987年6月15日——缝纫机台上摆着的台历被雨水洇湿半边,红墨水写的日期像干涸的血迹。刘若莺死死盯着那个数字,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青痕。七天后,就是洪水漫过堤坝的日子。
收音机里突然响起沙哑的播报声:接防汛指挥部紧急通知,近期持续强降雨......她触电般跳起来,老旧的晶体管收音机被碰翻在桌,电池滚落进床底。这个声音她至死难忘,前世就是在同样的广播声里,王建强掰开了她抓住房梁的手。
记忆裹着浑浊的洪水扑面而来。冰凉的河水灌进鼻腔时,她最后看到的是王建强抱着周晓梅往橡皮艇上爬的背影。那个总说若莺最懂事的丈夫,在生死关头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白月光,留给她一句混在雨声里的晓梅等不了。
梳妆镜里映出二十六岁的面容,眼角还没有操劳出的细纹。刘若莺颤抖着抚摸镜面,突然低笑出声。笑着笑着就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在粗瓷脸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天刚蒙蒙亮,她就听见院门吱呀作响。青布鞋踩过积水的青砖地,隔着雨帘看见王建强拎着个铝制饭盒往堂屋走。藏蓝工装裤脚沾着泥点,挺拔的脊梁被雨水压得微弯——还是记忆里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模样。
趁热喝。饭盒揭开时腾起白雾,鸡汤的香气混着当归的药味。刘若莺盯着汤面上漂浮的油花,突然想起前世这天。王建强也是这样冒雨送来鸡汤,她感动地捧着他生了冻疮的手呵气,却不知这盅汤是他替周晓梅熬药时顺带的边角料。
搪瓷缸子摔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滚烫的汤汁溅在王建强裤脚。他错愕地抬头,撞进妻子通红的眼眸。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春水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冰的刀子。
建强哥!院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刘若莺看见王建强浑身一震。周晓梅举着油纸伞站在篱笆外,杏黄的确良衬衫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腰身。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2
周晓梅的伞尖还在滴水,细碎的水珠串成帘子挂在篱笆上。她怯生生往门里探了半步,露出被雨水打湿的碎花衬衫领子,建强哥,我屋后的排水沟堵了......
王建强下意识后退,沾着鸡汤的裤脚在青砖上拖出黏腻水痕。刘若莺看着他喉结滚动两下,那个总在车间里训人的生产组长,此刻却像个偷糖被逮住的孩子。
晓梅同志。刘若莺突然开口,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她弯腰捡起摔变形的搪瓷缸子,指腹轻轻擦过缸身上印着的红双喜,厂区家属院的排水问题,该找后勤科老张。
雨声有片刻凝滞。
周晓梅苍白的脸瞬间涨红,细瘦的手指几乎要把竹制伞骨捏断。她求助似的望向王建强,却发现男人正盯着妻子被烫红的手背——那里还留着去年为他挡开水瓶的疤。
若莺,手......王建强伸手要碰,刘若莺却抱着搪瓷缸退到八仙桌旁。老榆木桌面上有道陈年裂痕,是结婚第三年他摔门而去时撞的。
屋外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混着邻居大婶晾衣服的吆喝。刘若莺望着窗台上歪倒的玻璃药瓶,忽然想起前世每个暴雨夜,王建强都会冒雨去给周晓梅修房顶。那些她独自守着煤油灯缝补的深夜,原来早该明白有些温暖从来不属于自己。
建强哥,雨要下大了。周晓梅的伞面微微倾斜,露出精心编过的麻花辫。发梢系着的红头绳刺得刘若莺眼睛生疼,那是王建强去省城开会时,揣在中山装内袋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