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
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暗灰色。轻风吹 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 的时期。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 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罢!”芳住了琴劝我说 :“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 ,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 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 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想着,目注着芳 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的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 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罢!”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 ,“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 回头便走。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着,“你这孩子真磨人 !”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的落下来 ,我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的谈着,郁闷已没有了。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 ,芳攀着秋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夜深。二○精神上的朋友宛因, 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 阑,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 阴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 ,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宛 因呵,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 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 片挽歌声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 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 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 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
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 眠:那真是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 ,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不觉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入小说、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