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 1
但是这项权力,却不时遭逢来自不止一方,并且不断再现的困难夹击。斯大林曾有一套理论,他认为在“无产阶级取得权力的数十年后”,阶级斗争反而会变得愈加激烈。他这套说法的真正意义即在于此,否则换作其他任何角度,都是讲不通的。只有前后一贯地、残忍无情地、坚持地使用权力,才能除去各种可能的障碍,走上最后成功的阳关大道。
基于这套假设而决定的政策,其中有三项因素促成其走向无比凶残的荒谬境地。
其一,斯大林相信,只有他才知道前途如何,而且一心一意、全力为之。诚然,无数的政治家及将领们,都有这种“舍我其谁,少我不得”的心态,可是只有那些真正绝对权力在握之人,才能迫使众人也一起相信只有他才最行。因此在30年代掀起的大清算高潮,与此前的恐怖捕杀不同,这一回清洗的对象,是针对党内而言,尤其是它的领导阶层。原因在于许多原来支持斯大林的强硬派党员开始后悔(包括那些20年代全力支持他对付反对人士,并且真心拥护集体大跃进及五年计划的人)。他们如今发现,当时手段的无情,造成牺牲的惨重,已经超过他们所愿接受的程度。这些人当中,相信有许多人都还记得,当年列宁便不肯为斯大林撑腰,不愿让他接班,理由就在他行事作风太过残暴。苏联共产党第十七届大会揭幕,会中形势,即显示党对斯大林有着相当的反对力量存在。这股反对势力,对他的威胁究竟几何,我们永远都无从得知。因为从1934-1939年,有四五百万党员及干部因政治理由被捕,其中约四五十万未经审判即遭处决。到1939年春天,十八届党代表大会召开,当初1934年参加第十七届会议的1827名代表中,只有37名侥幸仍得以再度出席(Kerblay1983,p.245)。
这种难以形容的恐怖,不是出于什么“为求伟大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信念,也非基于“这一代的牺牲再大,与未来世代因此得受的福祉相比,却又算得什么”的理想。它是一种无论时空、永远全面作战的原则的体现。列宁主义,基本上是从军事角度思考——就算布尔什维克所有的政治词汇均不能证实此点,仅看列宁本人对普鲁士兵法家克劳塞维茨(Clausez)的崇敬,即可证明这是不争的事实。也许正因为列宁思想中带有着强烈的“唯意志论”气息,使得其他马克思人士极不信任列宁,将其斥为布朗基派(Blanquist)或“雅各宾”之流。“谁胜谁负?”是列宁的处世箴言:这场斗争,是一场不是全输就是全赢的战争,胜者赢得全部,输家倾其所有。我们知道,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际,即使连自由国家也采取这种心态作战,准备不择手段,对敌方人民毫无保留地施以任何苦难折磨(回到第一次大战时,无尽苦难的对象甚至在自己的部队内)。于是没有事实基础,毫无理由地便将整批人送去牺牲的做法,也的确成为战争行为的一部分:比方二战期间,美国政府将所有日裔美国公民,英国将境内所有德奥籍居民,一律关入拘留营内即为例。美英两国的理由,乃是基于这些人当中可能潜有敌方奸细。这场不幸的变调,是在19世纪以来文明进步之下忽然有野蛮复萌的悲剧。此情此景,却像一股黑暗势力的漫漫长线,一直贯穿着本书涵盖的悠悠岁月。
所幸在其他实施宪政民主、拥有新闻自由的法治国家里,体制中自有某些对抗牵制这类思想的力量存在。可是绝对极权的国家就没有这种福气,虽然最终也会发展出某种限制权力的成规。不为别的,单单为了求生存的本能,以及当全面权力的使用扩展到无限的时候,它自然会生出自己毁灭的苦果来。偏执妄想,就是滥用权力到极至的最终结果。斯大林死后,陆续登场的接班人等,相继都有一种默契,决定要为这段血腥年月划上句号。然而斑斑血迹,斯大林岁月究竟一共付出了多少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