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再相见
四周一片寂静。
假山后的小径狭窄而昏暗,青砖湿苔、藤枝低垂,月光从枝叶间碎碎洒下,像雪,不似光,铺了一地清冷,又似乎不愿惊动这场命运的重逢。
沈行之迅速收回目光。
他坐在轮椅上,整个人蜷缩在厚重披风之中,身形比过去瘦削了不少,肩膀也塌了些。
他头微微偏向一侧,像是在听风声,又像在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那脚步声的方向。
那声音太熟了,轻而稳,步子不紧不慢,踩在石板上的节奏与记忆中的某种画面重叠上,像是月光下泼洒的墨,怎么擦都擦不掉。
他不敢看她。
可他知道,是她。
他太熟悉那双眼,那身姿,那不带丝毫迟疑的靠近。
他在今日春宴设宴之初,就已察觉她的存在——不是靠视觉,而是靠感知。
像是某种本能深处的感应,在她靠近的那一刻,便从骨髓中悄然苏醒。
月光落在他脸侧,映出他清俊却因久病而带着病容的轮廓。
他的皮肤极白,唇色泛青,额角有薄汗凝着,衬得他整个人像风中一株将折未折的青竹。
他的手藏在披风之下,僵硬得像两块刻不出弯曲的玉。
他努力想把手收回些,藏得更深一些,但指节已无法屈伸,稍一用力便隐隐作痛,微微一颤,像是掩饰自己多余的存在感。
他不愿她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一个连笔都执不稳、靠轮椅才能行走的病人;一个沉寂五年、孤身残躯的王爷。
小春子察觉到他呼吸轻微的变化,悄悄转头看他,正要出声,却见他眼神一厉,极轻极短地摇了摇头。
少年人从前自矜骄傲的神情如今只剩残影,但那一眼,依旧锋利得能刺穿他人所有的怜悯与虚伪。
他是沈行之。
即便如今已无力执剑,连持笔都难,仍是安郡王,仍有自己的尊严与锋芒。
他不能示弱,尤其不能在她面前。
应如是走得不急,步伐极稳。
月光洒在她青白相间的裙摆上,发丝被夜风轻轻吹起,额前玉钗微晃,一道幽影将她面容映得更显深意。
她身上没有香气,也不佩什么扰人的饰物,整个人站在夜色中时,就像一抹天边落雪,被风吹落,在他眼前缓缓飘下。
她站在他面前,停住了。
两人之间不过三步远,可那三步仿佛隔着一道江水,一场战火,隔着这世间所有不能重来的岁月与命运的更迭。
她静静看着他,眼神没有躲闪,没有怜悯,也没有痛惜。
她的第一句话,平静、清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过风雪而来——“沈行之。
”沈行之的背脊猛地一震,那三个字像是重锤击在他心口。
他的脊骨已因病而僵直,却还是下意识地挺了挺背,像是要用最后一点力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弱。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迟疑,没有怜悯,只有审视与确认,还有一丝说不清是熟悉还是疏离的东西,藏得极深,若有若无。
他呼吸微乱,强自按下波澜:“殿下该在正席,不应至此。
”他明明坐着,却像是隔了一座山。
应如是听了,只是淡淡挑了眉。
“你还认得我吗?”她轻声问。
他没有立刻作答。
他喉结动了动,唇角紧抿,眉骨轻蹙。
那眼神里藏着一瞬间的挣扎,就像溺水者刚探出水面的一口气,又被浪头压回水下。
应如是望着他,忽而轻笑一声,笑得轻巧而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