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 第一部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
角落里,闭着眼睛,双臂抱在胸前。当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那细小的铃声在咖啡馆的喧闹声中几乎听不见,他就猛地撑开眼皮,竖起耳朵听着。可是,服务生埃尔内思特站在电话间的门口喊的是“有人找马塞尔先生”,或者“找乔治先生”,或者另一个人的名字,反正不是他,从来都不是他……让-卢克慢慢地放开交叉着的双臂,用两只用力地箍在一起的手把膝盖圈起来,直到他的心跳平息下来。他透过烟雾,目不转睛地看着煤气的火光。他清瘦,脸色苍白,胡子没好好刮,头发特别长,身上穿着一件袖子打了补丁的难看的毛衣。坐在他周围的全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仿佛营养不良、空气和阳光的匮乏在他们告别青少年时期之际,把他们的面孔和身体加工成型,直到把他们变成不是彼此有区别的个体,而是一群结块,不怎么像人,倒更像是兵营、办公室或者医院里的一个号码、一个单位。他们都穿着毛衣或者旧雨衣,发型也全都一个样,平滑的头发贴在一起梳到后面,胸部都很窄小,非常低矮的活硬领里面的脖子非常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急促、很激愤。他们中的许多人是亚洲人,比起其他人来肤色只是稍黄一点点。昏暗的照明给所有的面孔都涂上了一层褐色。大厅里没有女人。
所有那些不玩牌不下棋的都在谈论政治,就像让-卢克以前所做的一样……他知道隐含在话语下面的是什么,他们在孕育怎样的梦想,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物质生活的艰难并没有让他们绝望,却激发起他们一种隐隐约约的雄心壮志,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们还不大承认。他们将会以怎样的喜悦埋葬旧的世界啊!如果它死了,如果它从四面八方爆炸,就像有人在他们周围对它大喊大叫一样,他们这些年轻人难道不会在那里收集爆炸碎片吗?……对那些年龄上与他们最接近的哥哥姐姐们来说,十五年来,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主宰,那就是金钱。对他们来说,金钱就是权力。这个关键字他们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因为它是“忌讳”,但是虽然不情愿,人们还是听到了,隐约显露在他们快捷严肃的评判中,对包括整个世界在内的极度蔑视中,在对政治的热情中——这是惟一能让他们激动的人类活动形式。怎么能不梦想呢?……当今世界还给了年轻人什么呢?……工作找不到,最简单的心愿也实现不了,没有行动,就只剩下这个了……指望一步登天的、以各种名义和党派标签做伪装的残酷而冷漠的热情。
“那我呢?”让-卢克心想。
他像他们一样梦想主宰的世界,在他看来从来也没有这么遥不可及。他从一扇低矮的门进入世界,这是一扇贫穷之门,遗弃之门,背叛的爱情之门。他觉得是如此孤独……他心想:
“于连 · 索莱尔尚可以指望社会上的某个阶层,可我们呢?……我们今天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连金钱本身都不可靠。在我的周围,什么都没有,无依无靠。”
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以免发出一声懦弱的叹息。侍者才给他添了白兰地,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俯身向前,手里玩着那只空烟盒。他重新开始等待。
现在快九点钟了。他突然站了起来,穿过弹子房,往电话间走去。透过电话间的门,他听见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的声音,简直就像一个未成年人的声音,用睡梦中的语调反复说:
“可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在父亲家吃晚饭!……妮妮,好了,理智一点!我跟你说我现在就在我爸爸家!……”
让-卢克靠在墙上,这墙壁以前刷过石灰,现在已经肮脏不堪,写满了名字和数字。最后,电话间的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脸部因喝了酒而涨得通红,胳膊下面还夹了根台球棒。他认识让-卢克,对他微微一笑:
“你好吗?达格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