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目光炯炯,坚毅的表情让他显出异样的神采来:“在中国制造席卷全球的时候,这种小作坊式的成衣厂还能生存下来,香港人真的很坚韧。”他走到一架缝纫机前,轻轻抚摸着:“1984年底我来到香港时,我母亲就只经营了这么个成衣车间。那时候我和她已经分离了将近十年,再次见到她时,我完全不认识她了。戴希,我母亲非常美丽,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世界上最美丽和高雅的女人,可是当我在香港与她重逢时,她却变成了一个憔悴早衰的老年妇女,你根本不可能想象,就是她曾经说过‘粗俗是最大的罪过’这样的话,并且要求我成为一名绅士。”
“为什么会这样?”戴希问。
“我的外祖父是服装企业家,解放前一直来往中法两国经营成衣业,家族产业很兴隆。1975年,我母亲就是获特批到香港继承他的遗产,才能带着全家一起移居香港的。起初她继承到的是四家有相当规模的制衣厂,但是因为她轻信别人,经营出了严重问题,后来还被骗走了许多钱,到1984年我申请来港的时候,她的产业一再萎缩,最终沦为这样一个小车间。当时,我父亲和兄姐都已经转去美国投亲,只有母亲不肯服输,独自一人留在香港苦苦支撑。”
“不过,恰恰是这样困苦的情形,让我知悉母亲毕竟是爱我的。”说到这里,李威连露出由衷的笑容,“我到四川路上的邮政总局给她打国际长途电话,差不多十年没和她讲话了,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可是她一听清我的状况,就立刻让我申请赴港。为了筹钱给我动手术,她把这最后的一间厂也抵押了出去,所以我的身体恢复后,马上就到厂里来给她帮忙了。我的想法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让母亲摆脱困境,她不属于这样的地方。戴希,用你的话来说,我要让她重新过上资产阶级风格的奢侈生活。”
戴希红着脸朝李威连笑笑,日光灯照耀下的凄楚回忆美得让人心痛。最初整理李威连的照片时,戴希就体会到他身上的神秘吸引。经历了昨夜今晨,再到此时此地,这种吸引化作发自内心的同情和理解,使她可以从容对待他们之间既远且近的距离。
现在他们俩并排站在缝纫机前,李威连指了指对面墙角的一座小楼梯:“知道那上面是什么吗?”
“那上面?”戴希能看出那是个小阁楼,由木条和铁皮搭起的细薄支架,似乎不堪重负,“……堆东西的?”
“那是工作间。”
“工作间?可是太矮了啊……”
这个车间的层高本来就很一般,搭出的阁楼十分低矮,看上去根本站不了人。
“是的,上面只有一米四五的样子。但却是这种小厂里技术含量最高的工作间——裁片室。”李威连低下头问戴希,“知道裁片是干什么的吗?”
戴希努力地思考:“嗯,就是把布照纸样剪开吗?我小时候见过裁缝做这个……”
“不太一样。制衣厂裁片是用机器来切一大叠布,既需要体力又需要技术,只有男人能做。这项工作是制衣厂的灵魂,阁楼可以提供专心的小环境,他们是弯着腰工作的。”
“哦,所以阁楼不用那么高。”戴希明白了。
“每天晚上我就睡在阁楼里,白天如果没有人裁片,我也在那里看书,”李威连注视着阁楼说,“下班以后,这里变得非常安静,裁床可以当桌子,旁边还有方凳……一年之后,我们就还清债务收回了这家厂,又过了两年,我帮母亲买下另一家条件更好些的厂,在七姊妹道上。到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母亲决定正式退休,去美国和父亲共度晚年,我们才把所有的五家服装厂都卖掉了。当时她住在半山的别墅里,快七十岁了还自己开着宝马到处跑,她又恢复了原本应该的样子……”
戴希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威连,她被他脸上的神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