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品中国文人
迥异的体验。没有汉语艺术对生命-生存运动的高度提纯,就没有李煜的具有唯一性的生命体验。“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没人来,但是词句向李煜蜂拥时,生命之体验来了。体验具有“上手性”,遭遇则是“现成在手”。狗之将屠也哀嚎,却嚎不出“亡国之君哀以思”。杜甫李白李清照曹雪芹,谁不是这样呢?海德格尔让欧美思想界为之折服的短语:“生存达乎语言”,也许包涵了这层意思。中国古代文人,在生存中达乎汉语。语言高于生存。或者说,生存是在语言的弹性框架内展开着的生存。这个现象学式的颠倒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使“回到事物本身”成为可能,使语言艺术与生命体验的二元分割有望消弥。
曹雪芹的生命体验,是经由来抵达的。“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辛苦的人多的是,为何曹雪芹的辛苦不寻常?因为他把他笔下的每个汉字都变成了血滴。不写,哪有相应的生命体验?没有曹公持续而深入的回望,哪有那些多层次的、质感如此之强的红楼生活场景?而回望是在语言艺术的层面上才得以展开。
中国人是汉语思维者的同义语。
窃以为,世界性的“现象学运动”将在汉语中觅得一块理想的基地。
二是:循序渐进环环相扣的审美传统,对应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生存姿态,互相影响,彼此融合。生活方式的形成,少则几百年,多则上千年。社会生活的连续性,类似自然界的连续性。切断这种连续性是不可能的,人类自断根系等于自掘坟墓。欲摧毁传统者只不过是小打小闹,或不无价值,或纯属胡闹。社会形态变了,价值体系却会传承,审美传统会穿越所有的社会形态。古代文人将生存各环节、各情态淋漓尽致展示出来,深入我们的民族集体潜意识,影响知性与感性。而清理这个潜意识的巨大工程尚未全面开工。为什么孔子庄子屈子唐宋诗词让我们感到如此亲切?这样的课题有待展开。苏东坡若能沿时光隧道出现在杭州或北京的街头,肯定会受到万民鼓掌欢呼的,他就像所有人的亲人。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呢?李白李煜在互联网上的相关词条有几百万……
三是:中国历代文人提升了民族的感知能力,为各种微妙的场景、情绪、情感赋形,为“看不见”的人生气象、精神境界赋形。其抵达的广度与深度,肯定是世界第一。哪个小山村没有几个读书人呢?东坡贬海南办起了学校,海南就破天荒出了进士姜唐佐……如今,凡是在汉语中长大的人,无论他走到南极北极,辨认另一个中国人是非常容易的:一说水浒红楼三国西游,很快就心意相通笑逐颜开了。汉语艺术拢集着炎黄子孙。由此可见,从屈原到鲁迅的数以百计的杰出文人,也提升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这个丰功伟绩,给我们留下了不可测量的阐释空间。
末一层,是审美艺术的非功利性。古人写诗文,主要是表达、提纯体验,使生存朝着更高,使生命朝着更强更丰富。如果艺术有一点规律的话,这可能就是规律。写诗不是冲着官场的,毋宁说,诗人写好诗反而有碍他的仕进。诗意自足,文学自律。自足与自律是慢慢形成的,根深导至叶茂,两千年强劲伸展。司马迁写《史记》,是背着汉武帝干的。陶渊明写给谁看呢?“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江西乡下的一群素心人,年复一年乐此不疲。非功利才有艺术精品,再如曹雪芹,写作使他全家受穷。支撑着曹公的,是不可遏止的生命冲动,审美冲动。词语的运行就是生命冲动。
审美也包括审丑。既然是“审美观照”,就得观照世间万物。
生存的巨大落差,反而使文豪们赢得审美之境。
近现代西方的科技进步,也是非功利的。第一流的科学家只对他的研究对象感兴趣,他要穷尽这对象,仅此而已。他不会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