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
收藏的幾隻戒指,湊
起約有十兩,她只得接受,但是她說等時局稍微平定,要把這錢交給我上海家裡
的。我又把一包半食米叫車夫載在包車上送到訓德家裡,也喫得三兩個月。時已
薄暮,醫院裡暝色荒愁,裝米的麻包有洞,抬出我房門外階沿時漏出許多米,訓
德執燈,與我在地上撿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兩人的心意。
我最後一次讌集報館全體職工,諸人見我端坐飲酒如平時,他們遂亦不起複
雜的感情。有隻兒歌、
踢腳班班,班過南山,
南山撲碌,四龍環環,
新官上任,舊官請出。
重慶的人來了,我要讓位,亦不過是如此。中華民國的事,桃花開了荷花開,我
們去了新人來,亦不是我們有何做得不對。我辦大楚報纔九個月,今日離開,像
宋人的詞句、「掛蹻楓前草草盃」,這草草正也有著水遠山長。
我少年時有詩、「神鷹施一擊,墮甄不再視。」如今一擊不中,即當遠颺。
我對於鄒平凡亦不惱怒,對於起事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對於袁雍他們亦
不鄙夷,對於此地日本友好,亦不惻念。我連對於自己此去千辛萬苦,亦只平然
。
訓德自上回我病,她晝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時局這個樣子,她更覺得
親的只是親,大難當頭,女子有愛,是會有這樣的豪橫絕世。我好比兵敗垓下,
但我自然不曾像項王的悲歌慷慨,卻與訓德一似平日,喫飯時我留心她勸她加餐
。是時八月向盡,天氣仍暑熱,晚餐後早寢,窗門開著,關熄電燈,月亮照在床
前地板上,還照進帳子裡,永吉房在隔壁,他回來穿過我房裡,訓德在帳子裡坐
起來叫了聲關先生。我登革熱初癒,身體無力,心裡只是安靜,但待訓德仍如新
婦。訓德見我如此,忽然悲慟道、「蘭成,我愛你!」她這樣叫我,說出愛字,
還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這一聲的重量,但我沒有一點悽涼,心裡仍是靜靜的,
亦不說安慰她的話。
我出走是接收後第三日,留信給袁雍。信裡說、「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
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
今後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
寫好交給訓德,等我人走了纔寄出。
是日半早晨,訓德為我燒搾麵乾,我小時出門母親每燒給我喫,是像粉絲的
米麵,澆頭只用雞蛋與筍乾,卻不知漢陽亦有。我必要訓德也喫,她那裡喫得下
。我道、「你看我不惜別傷離,因為我有這樣的自信,我們必定可以重圓。時光
也是糊塗物,古人說三載為千秋,我與你相聚只九個月,但好像自從天地開闢時
起已有我們兩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經相識了。而別後的歲月,則反會覺得昨日
今晨還兩人在一起,相隔只如我在樓下房裡,你在廊下與人說話兒,焉有個嗟闊
傷遠的。」訓德聽我這樣說,想要答應,卻怕一出聲就要淚落。
等我在房裡喫過麵,起身要走,訓德撐不住痛哭道、「你平日只顧我,自己
無享受,你此去喫苦,無人服侍!」我安慰她,因笑道、「天相吉人,出門要講
順經,我要你對我一笑。」她只得忍淚,抬眼看著我的臉,嫣然一笑,比平日更
艷得驚心動魄。她隨又痛哭道、「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