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家
聽眾人一齊舉哀,心裡竟也不能悲
切。其後做道場破地獄,四歲的啟兒渾身縞素,伏下地去喝那碗紅糖水,為生身
之母喝乾血污池,這裡的母子之親,而他還如此幼小,我看著一陣悽涼酸楚,不
覺眼淚滿眶。
第三天出殯,許多人送上山。出殯了回來,下午的太陽荒荒,樓上樓下空空
落落,惟見母親坐在灶間,我走去叫得一聲「姆媽」,就伏在她膝上放聲大哭起
來。有一種悲哀竟不是悲哀,單是肝腸斷裂。
此後二十年來,我惟有時看社會新聞,或電影並不為那故事或劇情,卻單是
無端的感觸,偶然會潸然淚下。乃至寫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淚滴在稿紙上
的事,亦是有的。但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
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
,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路入南中】
玉鳳出殯後過得兩個月,我到廣西去教書。是崔真吾介紹,除了我還有馬孝
安與陳海帆,真吾亦同行。行前我把俞家贈我的竹園賣了,價銀一百二十元,三
十元留給母親安家,九十元我做路費。俞家庶母當然不快,卻裝得灑然,而我亦
不顧。
從上海去香港的海船上,孝安海帆言談甚豪,他兩個與真吾都是新文學者,
有錢人家子弟。獨有我的情形難比他們,且因玉鳳新亡,鮮言寡笑,每每一人到
甲板上看月亮,聽風濤打擊船身。真吾賀我喪妻是從舊式婚姻得了解放,我當下
大怒,差一點沒有發作。孝安與海帆又笑我的草帽陳舊,在房艙裡拿它拋擲為樂
,我很不喜這種輕薄。他們都算是五四運動以來的新人,真吾倒沒有改,孝安海
帆卻因家境在逐年走向下坡了,慷慨也變得不自然,待人不免為勢利分出上落,
想起卓文君的白頭吟,「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我不禁為他兩個難受。他
兩個都捧真吾,三人凡在說一樁事情,總是一股正經,我只可在局外。但我的一
生中,令我自慚形穢的漂亮人兒與莊嚴事兒,後來本色相見,原來都不漂亮莊嚴
。
船過廈門時,我跟他們上岸遊公園,此地已是炎方南中,只見一派海氣驕陽
,白雲急雨,採得紅豆回船。他們各把紅豆寄給愛人,我把紅豆放在衣箱裡三年
。及到香港,我跟他們住了兩天旅館,一同上街飲茶喫叉燒包,茶樓裡招待的廣
東姐兒們倒是灑落挑撻,卻自有一種正直。孝安海帆到公司買襯衫,都是上等貨
。我不買。
後來到梧州,卻聽說教育廳長李任仁提出張海鰲當一中校長,省府會議通不
過。原先是張已內定了,李廳長同意他聘請我們的,現在我們可是還去南寧不去
呢?真吾說已經到得此地,還是去,請李廳長另外設法。孝安海帆齊聲道、「此
行原為南中有朋友山水之樂,若為一百二十元月薪,那裡去不得,要這樣路遠來
教書?我是到南寧看看,好就多玩幾天,不合心苗就鞭馬而回。」惟有我不言語
,只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倒也心裡一橫。孝安還說、「只是蘭成的情形不同
,此去但凡有個機會,我與海帆就讓給蘭成。」當下我聽了亦不接口。
到得南寧,同去見李廳長,李廳長倒也負責,但各處中學已於前一兩天開學
,且三人都是文史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