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鳳兮
翌日偏又有個英國婦人也來要我蓋戳,我拒絕了,那局長看見卻
走過來與她攀談,伸手出窗洞外接了她的集郵冊,叫我蓋戳,我不蓋,他就自己
給她蓋戳,笑臉送那英國婦人走後,狠狠的瞪我一眼,唾罵一聲,見我不服,把
我叫去到他的辦公桌前,越發罵出難聽的話來,我仍不服,就這樣被開除了。
我回胡村,無事又只可去溪裡釣釣魚。我失去郵局的位置,母親與玉鳳當然
可惜,但是也竟不介意。唐朝宰相牛僧孺詩、「休論世上升沉事,且鬥尊前現在
身。」我母親與玉鳳也只覺現前的人是蕊生,就甚麼意見都沒有了。但也幸得那
時家計有我大哥擔當。
韓信釣魚,我想他當時也只是個無聊賴,未必去想像楚漢的天下。這樣的無
聊賴我除了這次,後來還有是北京歸來無事可做,住在杭州斯家,及在廣西有次
不教書,住在南寧城外,雖亦憂愁,只覺人世如海日潮音,使我想起觀世音菩薩
。還有是中日戰時我在南京出獄之後,未去漢口辦報之前,住在丹鳳街石婆婆巷
,五月裡風風雨雨,整日與衛士的小孩打橋牌,只覺外面天荒地老,我甚麼心思
亦沒有。
我在家兩月,無中生有想著要去北京讀書,先在嘴上唸說要去杭州,就有個
芹香叔托我帶兩塊錢宓大昌的旱煙,我正好拿了做路費到杭州。在杭州問斯家借
得十六元,買二元煙寄給芹香叔,到上海又問同學借得四十元,一路看地圖坐火
車到北京進了燕大,燕大先有兩個同學于瑞人與趙泉澄在那裡。這種一看像是絕
不可能的事竟也可能,但宋玉的高唐賦可以真是一篇好文章,人事亦一樣,倒是
在荒唐上見好。
這次我出門,母親正在橋下祠堂裡拜龍華會,玉鳳聽我忽然說要動身,她定
要燒了一碗桂圓給我吃了走,兩人又謙讓一番,我只得吃了。人世這樣荒唐,但
又是這樣的真實,使人感激。這時大路上有個頑童望見我們兩人在樓窗口,就叫
道、「蕊生的老婆!」玉鳳笑起來。
【遠遊】
去北京的路上,渡長江,濟淮水,望泰山,過黃河,此地古來出過多少帝王
,但我在火車上想,便是下來在鳳陽淮陰或徐州濟南,做個街坊小戶人家,只過
著今天的日子,亦無有不好。
是年我廿一歲,九月裡到北京,進燕大副校長室抄寫文書,每日三小時,餘
外就偶或去旁聽。我每月還寄十五元與母親。我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學生,
所以後來做事既無學歷,亦無同學援引,且至今學無師承。
在燕大我沒有學到一點東西,卻只是感受了學問的朝氣,不是學問的結果,
而是學問之始。而科學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園湖邊看見穿竹布長衫的先生走過
,趙泉澄與我說那是周作人,那是數學博士,連地球有幾何重他都會算,那是有
名的西北史地學教授陳垣,那是當代法律學家郭雲觀,我雖不聽他們的課,亦覺
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學科我皆覺非同小可,叫人驚喜。
如今我在日本,一日見東京大學的學生下課後走過鐵路,想起他們也能造鐵
路,發明並運轉現代社會的一切,實在可以驕傲,但轉念一想,如今倒是這鐵路
及現代社會的一切在要求大學製造這樣的人才,就令人氣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
的現代人與科學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