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開牡丹
泰生布莊及錢莊酒莊茶莊,皆反
開在大街邊的小巷裏。便如杭州,比紹興更市面大,亦沒有受工業區在壓迫的感
覺,不須特為規定住宅區,這實在是最高的設計,怎樣的現代都市皆應當採用的
。
紹興城裏許多台門房子,平家台門、王家台門、陶家鮑家台門等,數也數不
清,最大是呂府,宋朝宰相的宅第,但已夷為閭巷小家了,這些台門都有照壁,
獅子旗桿石,很高的避火牆,獸環漚釘門,裏邊石砌大院,三廳兩廂,正房側院
,有花園亭台,門上廳上掛滿功名匾額。但如今多是子孫分數家居住,且有租出
的。我住在三哥家,即租的平家台門的一個側院,我喜中國舊式的深宅大院,但
不喜住在裏邊的敗落子弟,他們一點銳氣也沒有。
紹興城裏的小家小戶也好,便是從那樣的人家出來得龍鳳鎖裏的金鳳姑娘,
又如水滸裏藏匿恩人魯提轄在樓上的金老兒父女,宋人平話及元曲裏廣有人世風
情的小民亦是住的這種房子。破落的大家子孫少爺小姐的稱呼我聽了不慣,但我
喜小戶小家婦女像小姐少奶奶,有女體的香氣。明眸皓齒本來多是出在尋常百姓
家,因為不染富貴的沈澱不潔。其後我在杭州,亦喜歡在長巷短巷裏走,看看這
種臨街淺屋人家,門多開著,好像都可以進去堂屋裏坐坐,討鍾茶水吃或借紅燈
。
紹興老酒有名,又越雞極嫩,我父親每次來,乃去府前街買早羊肉,及芝麻
醬,油條是沿門來賣,此外各式蒸糕都便宜好吃,竟成了家家的早點心。但我自
己只買過幾次油條,現在還數得出來。大街上的洋貨店我當然喜愛,雖然讀書時
沒有錢,且亦根本不想到要買。
但是紹興的名勝古跡我不知,在讀書的那兩三年裏,我連沒有去過禹陵蘭亭
,我常去的倒是水偏門,只見舳艫如林,米市魚市非常熱鬧,四處田疇河漢,不
必登高望遠,也城郭山川都在這裏了。再出去,離鬧市稍遠,沿河石砌官塘大路
,一次梅香哥哥來,我與他走過,太陽曬得熱起來,進去路亭裏有賣老酒的攤子
,四枚銅幣一碗,水紅菱一枚銅幣二十隻。
但我還是更歡喜杭州,紹興人有一種熟祁祁,像西瓜熟透倒了瓤,與我的脾
氣合不來,杭州則有辛亥起義以來民國世界的清明。我在紹興高小時,五四運動
只在學校裏剛起來,而到了杭州,則尋常巷陌人家,湖山市廛,皆只覺五四時代
原是向來的本色,好到使人不起懷舊之感,因為沒有一個舊時代在死滅,然而眼
前的已是全新的。
我第一次跟父親去杭州亦是十三歲那年,其後在十五歲纔又跟表哥吳雪帆去
杭州進蕙蘭中學。跟父親去時,有個親戚是胡村進去十二里前岡村人,在電燈公
司當工人,領我們到機器間看正在轉動的發電馬達,那樣大聲激烈,我有點害怕
,就像山西梆子「呱呱!」把感情思想都軋掉掃盪掉了,剩下來的只是更純簡且
更端然的人。那天去他家吃夜飯,錢塘江的(魚+扁)魚這樣鮮美,我也是初次吃著
。飯後又請去共舞台門看髦兒戲,正演大鬧天宮,京戲的鑼鼓與錦襖花帽的孫悟
空皆與我山鄉地方戲裏的不同,而是民國世界東吳的繁華,新鮮到幾乎是帶有刺
激性的。那親戚能有多少工錢,卻這樣豪爽重義,這也是我初次見識了現代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