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陰委羽
沒。
中國是民間亦貴,因為人世有禮。我母親在家著短襖長褲,但出台門到溪邊
洗衣必繫裙子,在堂前紡棉花亦繫裙子,不但對外客,連族中長輩,堂房叔伯經
過台門外進來簷頭坐坐,她亦奉茶敬盡。她即不輕易到鄰家,亦從不道人長短。
房族裏或親戚的女眷來,我母親陪坐說話,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厭。
我小時跟母親去探望同村九太婆,在荷花塘,一盞茶時就走到的,母親也開
箱換上藍綢衫黑裙子,且在路亭裏買了燒餅,手中包了拾去,因為是去做人客。
九太婆住的是泥牆屋,半下晝太陽斜進來,如金色的靜,九太婆客來掃地,炊菜
燒點心,點心是醃菜下湯年糕,我母親連說罪過,起立又起立,然後兩人安坐說
話兒。我立在母親膝前,心思對付後門口的一盆蔥,後門開出即是田磡,山勢壓
簷,畈上都在受秧田水了。起坐間是泥地,與灶間連在一起,板桌條凳,都在茶
煙日色裏,賓主相對雖只得一個時辰,卻似人世迢迢已千年。我只覺母親與九太
婆好像一種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的採蓮人,是明清木版書裏插圖的線條,但紙張與
彩色是民國初年的。
母親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頭螞拐。」因為她自
己就是人相極好的。小時我每跟她去溪邊,去桑園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
還伴她去過嶀浦廟,平時只見她在灶間,樓上樓下及堂前走動,現在卻陌上多少
行人,她走路這樣安穩,沒有一點誇張,亦只是人與天地為三才,日月麗於天,
江河麗於地,而她的人則在天地間,與世人莫失莫忘,仙齡永昌。她在家裏,是
洗出衣裳或飼過蠶,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傍嬉戲,見母親一
人坐得這樣端正,室中灑落悠閑,只覺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
但我母親一家衣食之事切切在心,對小孩亦不隱蔽世俗的艱虞。小時我家裏
有人客來,母親常叫我走後門向鄰家借米,卻具饌相款,不使人客知覺不妥。惟
父親及我的慷慨若涉浪漫,她就切責,她是直道待人,不過其情,所以蕩蕩如天
,但父親及我時又不免稍稍違犯,亦無不好。
有時沒有飯米下鍋,傍晚纔弄來穀子,礱出拿到橋下踏碓裏去舂,天已昏黑
,鄰家都夜飯喫過了,我家還在簷頭篩米。母親用木勺撮米到篩裏,父親篩,我
在旁執燈照亮,把大匾裏及籮裏的米堆用手擁擁平,只覺沈甸甸的如珠如玉。
一次我在橋頭嬉戲,群兒都回家吃午飯去了,我不回去,因家裏沒有午飯米
,怕母親為難。小孩沒有悲意,但亦知道這是重大的事,惟更端莊了起來。我去
溪邊摘了木蓮蓬,用繩穿起兩個,一人在大路上耍流星。隨後母親卻來叫我,回
家只見飯已煮好,是留做種籽的蠶豆。母親坐在高凳上看我寫五哥哥七弟弟盛來
吃,帶看歉意的微笑,十分安詳。
我到杭州讀書,母親為我理行裝,每回總吩咐、「出門要理睬世人,常時飢
餓冷暖要自己曉得,不可忘記家裏的苦楚。」三十年前的事仍像是今天的,今天
我在日本,亦只要好好的,自己會得當心,家裏雖然顧不到,但今天是祖國民間
家家苦楚,我皆切切在心的。
我母親安詳如畫中人,但她對他丈夫兒子與家務一樣有現世的火雜雜。我兄
弟七人,大哥積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