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4.1
,可能是墨荷留着走娘家穿的。
“就是这件吧,快给她换上!”奶奶说。
叶志清找来几块薄板,给墨荷钉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爷爷研了墨,拣了一块好木板,给墨荷写了一个墓牌。
接着奶奶吩咐人,把院墙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罗干净,再让人把妈妈往“平板”上一放,抬着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着幡儿,怀抱着一个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儿原是根竹竿,竿头上因陋就简地挂了条白纸片,竹竿上连点白纸絮都没缠。
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妈妈有什么仇,老把妈妈欺负得没处躲、没处藏。现在妈妈死了也不能饶,还要把她烧了,连个完整的尸首也不给她留下。可她没有办法为妈妈做点什么,也没有办法对奶奶说点什么。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挥着人们码柴火垛。柴火垛码得又空文高,然后让人们把架着妈妈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来就高挑儿的妈妈,放上柴垛之后,比平时又似乎高出许多。躺在柴垛上的妈妈好像年节的供晶,虽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觉上却很神圣。
“往柴火垛四下里浇洋油吧,浇吧,浇完油就点火,奶奶头头是道地吩咐着,从头到尾,一派大将风度。奶奶的话刚一落音,火就从柴垛下面点着了。起先柴火垛还炬着,泛着松柏味的青烟,然后就蹿起渐高的火苗,妈妈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里,一点也不在意那许多人围观。
秀春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得意而迅猛地上蹿,好俾它们活着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为了将人化成灰烬,现在终于显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对于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生气是生气,愤怒是愤怒,可一旦妈妈被烧起来的时候,谁的眼珠子也舍不得错一错。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眼瞅着把一个人生生烧没了!
妈妈的衣服、头发,一瞬间就让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红又一片墨黑,接着腾的一下在火堆里坐了起来。
人群里滚动起一浪浪“呦!——呦!——”的嗥叫。
想不到这种嗥叫,比一具蜒尸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审判时,这种一泻千里的崩溃,真是干载难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见妈妈睁开了眼。妈妈的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目标异常准确,单对着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妈妈最后那——眼里,秀春读到很多实在不能明白的警戒、直到多年后,当她带着吴为在一场弥天大火里逃生时,才对墨荷最后这一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时,她只以为妈妈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着火焰中的妈妈尖声大叫:“妈!——妈!——”可是投有人理会她的尖叫,连父亲也没有理会,虽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错不错地趵·着火焰中那曾经的妻子。她转而心里央告着:“叔叔婶子大伯们,你们走吧、走吧,别这么看着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你们干吗非要看着她受疼呢?!”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应到她心里的这份央告。
他们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为灰烬,然后实心实意地叹息着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岁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绪,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帮她一把;也在那时起了一个不甚明了的念头:这辈子再苦、再难,大概是不能靠谁,也靠不上谁了。
这不甚明了的念头,在后来一档又一档苦难里,逐渐冶炼成为她的志气。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烧,从一个人形一点点化为焦炭,再从焦炭化为乌有的妈妈,让秀春一生一世,历历在目。
她从此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