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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藻行.4
  秀生垂头不回答。

    “没用的小伙子,”财喜怜悯地说,“你就歇一歇罢。”于是,财喜好像想起了什么,纵目看着水天远处;过一会儿,歌声又从他喉间滚出来了。

    “财——喜!”忽然秀生站了起来,“不唱不成么!——我,是没有用的人,病块,做不动,可是,还有一口气,情愿饿死,不情愿做开眼乌龟!”

    这样正面的谈判和坚决的表示,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财喜一时间没了主意。他望着秀生那张气苦得发青的脸孔,心里就涌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虽则是流传已久,可实在太像了他们三人间的特别关系,怨不得秀生听了刺耳。财喜觉得自己不应该在秀生面前唱得这样高兴,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说“情愿饿死”么?事实上,财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现在秀生这句话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来,要他走。转想到这里,财喜也生了气。

    “好,好,我走就走!”财喜冷冷地说,摇橹的动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这样的反响,倒无从回答,颓丧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财喜又冷冷地然而严肃地说,“你不准再打你的老婆!这样一个女人,你还不称意?她肚子里有孩子,这是我们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发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声音尖到变哑,“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财喜也陡然转过身来,握紧了拳头,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颤了:“我敢就敢,我活厌了。一年到头,催粮的,收捐的,讨债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没有明天,当了夏衣,赎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厌了!活着是受罪!”

    财喜的头也慢慢低下去了,拳头也放松了,心里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烧。船因为没有人把橹,自己横过来了:财喜下意识地把住了橹,推了一把,眼睛却没有离开他那可怜的侄儿。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说,那些苦处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么苦都吃,帮你对付。你骂她,她从不回嘴,你打她,她从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几夜没有睡呢。”

    秀生惘然听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他像熔化似的软瘫了蹲在船板上,垂着头;过一会儿,他悲切地自语道:

    “死了干净,反正我没有一个亲人!我死了,让你们都高兴。”

    “秀生!你说这个话,不怕罪过么?不要多心,没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没有人巴望我死么?嘴里不说,心里是那样想。”

    “你是说谁?”财喜回过脸来,摇橹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里。”

    “啊哟!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绿头巾给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声音又提高了,但不愤怒,而是从悲痛,无自信力,转成的冷酷。

    “哎!”财喜只出了这么一声,便不响了。他对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关系,有时也极为后悔,然而他很不赞成秀生那样的见解。在他看来,一个等于病废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这女人的有没有良心,完全是两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什么也没有变,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内的事,她都尽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财喜虽有这么个意思,却没有能力用言语来表达;而看着秀生那样地苦闷,那样地误解了那个“好女人”,财喜又以为说说明白实属必要。

    在这样的夹攻之下,财喜暴躁起来了,他泄怒似的用劲摇着橹,——一味的发狠摇着,连方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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