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清的呐喊。黄因明没有回答,伸长了脖子就往前挤。汽笛声也听得了。梅女士很巧妙地从人们颈脖子树林的罅隙往外张望,看见一条小火轮已经靠近码头,而在码头进口的铁栏边,在波动着的人头上,蓦地伸出半截身体来,圆胖胖的紫酱脸,宽袍大袖的肥手儿,捧了一张红纸,打起蓝青官腔拉长了声音唱一些什么,但达到人们耳朵里的,只有尾巴上的两个字“万岁”。
梅女士受不住那股猛挤,挣扎着出来,到了路南立住,回头再看,几个安南巡捕已经在那里驱散闹烘烘的人堆了。解散下来的人们也都往路南跑。梅女士让这人潮冲着走,大约有一站电车路的远近,她方才意识地看看挨着她肩膀的人们,却在左边发现了梁刚夫。这位古怪的少年正在微笑地对她瞧。
两个人并排着走,都没有话说。不多时到了三叉路口,已经和码头上散落下来的大群离开,只剩得他们俩;梁刚夫半侧着身体要转弯了,却又歪着头向梅女士问:
“好多天没有看见你,进了学校罢?”
“没有。天天闲着。”
“此刻打算做什么?”
“随便走走,毫无目的。不过——在码头上碰到了黄因明,人堆里一挤,又失散了;恐怕她也还在那里找我罢。”
“不会找你的。她还有事。”
“那么,我们也分手罢,你一定也还有事!”
梁刚夫又微笑了,并没回答,低着头又走了几步,突然坚决地说:
“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去!”
梅女士很了解似的瞅他一眼,就跟他赶上一辆将要开的电车。
电车是向西去的,到第一个站停下来时,有人从窗外掷进一叠纸,恰好落在梅女士身上。梅女士拿起一张来看,还是关于“国民会议”的传单,下署“上海各界促进国民会议联合会”的名儿。于是同孚路那所房子又在梅女士心头一闪。她抬眼望梁刚夫,却见他的嘴角边有笑影,仿佛刚和什么相识者打过招呼。这就牵引起秋敏女士上次替梁刚夫鼓吹的那一番话,轻轻地挝住了梅女士的思索。当真眼前这位颀长的少年是不能等闲看待的么?梅女士不得不想一想如何对付了。
但在她想好以前,梁刚夫招呼她下车。他们走进一个很干净而阔大的弄堂,在簇新的石库门前站住。梅女士瞥见门上有一块木牌,好像是什么律师办事处。
梁刚夫住在楼上的厢房。这里都布置得很文雅,而且有些奢华;西式的家具,满满的一架书,没有《得利图》,却有裸体画的铜版图配着精致的木架立在桌子上。
“此地是新搬进的,所以请你来赏光。”
这样开始了谈话,很出梅女士意外,梁刚夫竟卸下了往常的冷峭面孔,变成了诙谐。而且素来不大说起的家乡情形,也因梁刚夫的询问而僭居了主要题目。渐渐话又说回上海,梁刚夫燃着第二枝香烟郑重地问:
“四川是不回去了。在上海干什么呢?有什么计划,有什么方针?”
“好像对你说过,已经请了人补习法文,打算出洋去。”
梁刚夫用眉毛笑着,嘴皮上却凸起了不相信的皱纹;他吸进一口烟,慢慢地说:
“我倒相信,可是你,未必相信鼎鼎大名的梅女士会被书本子捆得紧紧地,竟完全忘记了她是活动的惯客罢!”
淡淡的红晕在梅女士脸上掠过。她感到梁刚夫的讥讽还有下文,至少是想勾引出她的真意。她故意反问:
“那么出洋留学简直是无聊?”
“也不尽是无聊。不过总不能说她们没有附带的目标。臂如,弄一个头衔来预备做公使夫人,或者做女名流。然而你都不像。也许是不屑,也许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也许你不喜欢做梦做得太高兴,总之,你现在的思想合不上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