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04老梁爷爷鞭笞新注.1
到村里的卷毛狗一样,虽然它还张着嘴伸着舌头在村头粪堆旁卧着,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过去,人你都认不全了,何况是狗和麦子呢。这是一茬一茬的狗、麦子和永远的大楝树和小椿树的区别。但是你们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又是多么地相似啊。当年你在这块麦地里拾过麦子,因为你到三矿接过煤车,就从拾麦子的一群小捣子的行列中飞升到成年人的行列开始了搂麦子的割麦子的生涯。但是现在拾麦子的孩子已经不是你而是另一帮你认都认不全的小捣子们了。他们的现在,就是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你依稀在他们之中,但是你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你突然发现他们就像村里狗一样开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这时你突然有一种惊醒后脊梁里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你倒不是感到时光流逝和年龄不饶人,而是看着一片片生长不尽的麦子,你感到自己永远没有故乡和退路了。过去你总以为这故乡和麦子是属于你的,你总是满怀深情地说在这里或是在那里挖过野菜和搂过麦子,你在晚风里拉着高高的麦车子往村里走。你的姥娘就坐在这高高的车上,她那花白的头发,在暮色和晚风里飘荡;每当你想着这一幕的时候,你都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刻和长留在你心中的镜头;现在当你看到满眼的麦子又铺满了大地的时候,到处都没有给你留插脚之地,一望无际的麦子也像历史的车轮一样,一下将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情──你还幻想用这来支撑你今后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样碾了过去──一茬一茬的麦子永远相连和相互不断,从播种到收获的季节,从生长到灭亡的季节──一茬一茬的麦子你都不认识久了,接着陌生的他们,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吗?你和那一茬的麦子相遇,也像你和过去的朋友合影一样。麦子这时也成了鬼。就是没有变成鬼的麦子和朋友,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你们坐在一起还有话说吗?往事相同,但当你们回忆的时候就开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因为过去的熟悉而变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见的人显得格外地亲切;这时你会诚惶诚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时你突然又意识到,原来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麦子对话,也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倒是30多年后,你面对的不是当年你所熟悉的麦子而是世间又一茬陌生的麦子时,你就像第一次见到陌生的朋友一样,因为这种陌生和毫不相干于是你一下解脱了可以随口胡说和四处交流了。只是在陌生的舞蹈面前,你才可以说话;可等到你要说话的时候,它们又穿过风雨如盘的岁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这个时候你就像对大楝树和小椿树一样泪流满面地说:
「朋友,你好。」
「麦子,你好。」
「我曾经认识你。」
「当然我认识的并不是你。」
……
在这个村庄和麦香的季节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麦子吗?
在这村庄的夜晚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夜晚吗?
在这夜晚的村庄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村庄吗?
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
……
令我们感动的是,因为我们陌生的问候和陌生的诗,麦子的舞蹈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种陡转,它停止了它疯狂地抽动,开始变得格外地温柔和体贴。当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时候,它倒是在那里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为了这个,谢谢你麦子。不管你是白石头村庄的麦子或是普希金村庄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麦子或是现在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狗或是现在的狗,不管你是过去的捣子或是现在的捣子,你长袖善舞,你歌喉婉转,你欢快明亮,你凄切动人。你用后现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长说出了这样动听和质朴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