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诉政委他不会吸烟,但唯恐又引出别的话来,便再次向杨绪表示了谢意,匆匆出门。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索泓一很不愿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对分场头号人物的本能恐惧?当然不能排除这个因素;但在索泓一心里更觉得不能适应的,是杨绪对他过分的宠爱。他甚至恍惚感到这个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仅仅是让他画驴,而是把他真当作驴骑,去到上司面前用“驴”上供。索泓一回头看了一眼,他留在政委家山墙上的那口猪,觉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画像,他不敢多看那壁画儿,埋下头来快步离开杨绪的家。
在他路过家属区边沿的那栋红砖房时,他情不自禁地朝那苇子夹成的篱笆院望了望——这儿是郑昆山和李翠翠的家。篱笆院里静悄无人,只有挂在房檐下成串的干白菜头和几个耀眼的小红辣椒,在风里晃动着。他在篱笆跟前停下脚步,想听到一声女娃啼哭,或者是母亲哄逗女娃时的笑语,那将是对索泓一的巨大安慰——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索泓一用最快的速度,算计了一下那女娃的月份,秋天到初冬,女娃不过才出生了三个月左右,李翠翠又不会抱孩子走娘家,这母女俩此时肯定在这三间红砖房里。可是这儿竟听不见人声,就连一缕炊烟也没看到。本来,索泓一心里就像吞噬了蒺藜,现在更增加了心中的沉郁。
西沉的太阳落到苇梢后边去了,苍茫的田野顿时抹了一层灰褐的颜色;唯独索泓一脚下踩着的一层微雪,在茫茫暮色中闪着银色的冷光。往常,他走完这段路,不知要歇上多少回。这次由干在窝瓜娘娘家吃了肚儿溜回,他当真脚下有了些力气。路过那棵大槐树时,他没停步;路过那棵雷殛木时,他也没有停步;当他钻出苇丛之间的小路后,他却蓦地定在了那儿。在一片昔日开阔的红薯地里,飘动着一块樱红色的头巾。一个妇女,正举着镐一下接一下地刨着什么。原野四处皆白,因而那妇女的影子,能看得特别清楚;她腰肢一弯一直的动作,她慢慢往前移的脚步的姿势,迅速告诉了他——她就是李翠翠。
索泓一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走去。田野是空旷的。苇尖是枯黄的。在白皑皑雪地上刨食的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翅,呱呱地鸣叫着飞向树巢。天穹下只有她一个人,把身子不断弯成弓,并用镐头叩向大地,这形象一下绞碎了索泓一的心。
首先顺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是索泓一没有找到那个女娃。直到他走近了李翠翠,才看清她把婴儿用夹被缚在了脊梁上,女娃在她脊梁上不断哇哇地哭,她在不断地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除了母亲和女儿以外,还有一只会出气的动物——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半大猪崽,也被李翠翠用麻绳捆在腰上。它哼哼叽叽地叫着,在李翠翠身前身后转来转去。
索泓一最初以为,这是李翠翠到野地来放猪崽。过了会儿,他才完全明白了:用麻绳拴在她腰上的那只猎崽,被她用来当作为“探测器”,那猪崽凭着敏锐的嗅觉,能不断地发现“地雷”。只要是猪嘴往哪儿拱,李翠翠一脚踢开它,就在那儿下镐。刚刚上冻的土层被铁镐刨开后,准能从那儿刨出一块半块的红薯。
本来这是很能逗人发笑的场面,但是索泓一那只坏眼和好眼一块儿涌出泪水,因为这幅画面太严酷了,严酷到几乎使他失去走近李翠翠的勇气。他看看她身后被镐刨得坑坑洼洼的土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创出来的红薯,便悄悄地走上去,将这些零乱的红薯堆在一块儿,好使她带回家时方便一些。就在这时,李翠翠为哄逗哭着的女娃,直起身腰,一边叨叨着“好丫丫不哭,娘给你刨红薯”,一边回过头来。
孩子倒是停止了哭声,可是孩子娘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
“你……你……啥时候来的?”
“刚到。”
“咋不言语一声?吓了俺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