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洪艺兵
年过去,洪艺兵一直很清晰地记得周燕当时很凄惨又很压抑的喊声:“不要!不要!我痛!”这声音常像刀子一样割他,使他一旦想起,就立刻浑身冰冷,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记得很清楚,周燕那一年刚进初中,还不满十四岁。而她的继父差不多五十岁了。在那之后不久,周燕的母亲又一次离婚。她们搬离了镇街,在镇外的农民那里租了一间房子。大家自然都说周燕的母亲不好。但这次婚变的真正原因只有四个人最清楚,其中一个就是洪艺兵。洪艺兵没有对任何人,包括自己母亲说起过他那天听到的声音。他跟她们共守一个秘密的事实,使他有了一种对她们的莫名的亲近感。随着周蒸日益出落成人,这种亲近感又常常引起一种莫名的骚动。在宣传队他其实最情愿帮助的就是周燕,但周燕却是得到他帮助最少的一个。周燕不需要任何人背她过河,周燕从不吃零食,周燕绝少剧团女孩子惯有的恶习。但是这一次,周燕应该是需要他的帮助的。他这回是真心诚意的,没有丝毫表演的意思。也许有一点奢望,但肯定不是主要的。
他想错了。周燕还不到能够跟他沟通的年龄。周燕那时一心想做革命青年,一心想要抹掉母亲给她的生活涂上的污点,她不能做对不起领导,对不起徐光荣的事。
周燕把那首诗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徐光荣,揭露了洪艺兵的丑恶嘴脸。
五
徐光荣当时的态度远没周燕本人那么激烈。他觉得周燕只要不全文照抄,学习学习也不是环事。洪艺兵的用心终究说不上恶毒,诗大歌大颂大好形势,我都未必写得这么好嘛!把周燕说得疑疑惑惑直眨眼睛。
徐光荣对洪艺兵的偏爱是明白无疑的,倘不是紧接着宣传队改成剧团,随即又更换了团长,洪艺兵的梦很难说圆不了。
这个镇跟邻省的一个镇交界。每年两个镇的文艺团体都要举行互相间的慰问演出。本来,每次都是由镇上的主要领导带队(这时候宣传队就改叫了“慰问队”)。逢到各自举行的欢迎和欢送一类仪式,都是由这位主要领导致词,宣传队的领导只负责演出。当了几年队长,徐光荣渐渐地有了不满足。在宣传队,他凡事做主,凡事说了算,做惯了主角,没有做配角的心理准备。因而,逢到慰问这一类重大的外交场合不让他出头露面,他岂能不觉得委屈。
恐怕也是他的劫数到了,这一回他实在克制不住,镇上带队领导刚刚说完,掌声还没有完全停止,他就主动站起来,高举起斟满酒的杯子,红通通的脸上满是激动,说:“各位,我再补充一句:我们两省两镇是邻居,又都是革命老根据地,真正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满场愕然,继而就爆发出大笑。本镇的人晓得他就是这种水平,心实是诚的;外镇的人以为他在剧团是专演丑角的,说话幽默。
镇上带队的那位领导很愤怒,回来汇报,就上纲到政治事故。一研究,把徐光荣免了,去管农贸市场。这使他的演讲才能得到一个尽兴挥洒的地方,又不至误什么大事。
徐光荣走后,宣传队正式更名为剧团,派了刘宗吾来当团长。刘宗吾原是教师出身,“文革一开始前就担任县文教局副科长。后来受到冲击,下放回原籍,这次是落实政策。“刘宗吾”这名字听起来就是学究,他说话咬文嚼字,开会讲话,一定事先写好稿子,其中凡讲到自己的地方,不是说“我”,而是说“卑职”。
剧团换了新领导之后,洪艺气忽然觉得迷茫和空虚。刘宗吾虽然并没有怎样为难他,但肯定也不可能像徐光荣那样成为他的靠山。他的背脊一下又弯了下去,点头哈腰微笑又变得极规范化普遍化。政治上也更其严谨。“政委”是断不敢当了,但“政委”的原则性却是更加坚定了。
这反倒恰恰给他惹了祸。
那一年林彪出了事,按规定已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