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物伤其类
太太听了这些话,真有些刺耳,可又不便从中加以辩白,只好笑道:“你们谈吧,我帮着杨嫂作饭去。”说着,她就走了。一小时后,魏太太把饭菜作好了,请两位太太到隔壁屋子里去吃饭。胡太太还是在骂着下流女人和姨太太。魏太太心里想着,这是个醉鬼,越胡越乱,也就不敢多说引逗话了。
饭后,胡太太自动地要请两位听夜戏,而且自告奋勇,这时就去买票。两位太太看出她有负气找娱乐的意味,自也不便违拂。胡太太走了,陶太太道:“这位太太,大概是气昏了,颇有些前言不符后语,她说饶了胡先生一上午,下午再和他办交涉。可是看她这样子,不到夜深,她不打算回去,那是怎么回事?”魏太太道:“谁又知道呢?我们听她的报告,那都是片面之词呀。我听人说,她和胡先生,也不是原配,她左一句姨太太右一句姨太太;我疑心她或者是骂着自己。”陶太太抿嘴笑着,微微点了两点头。
魏太太心中大喜,笑问道:“你认识她在我先,你知道她是和胡先生怎么结合的吗?”陶太太笑道:“反正她不是胡先生的原配太太……”她这句话不曾说完,他们家刘嫂匆匆地跑了来道:“太太,快回去吧,那位张太太和张先生一路来了。”陶太太说句回头见,就走了。
魏太太独坐在屋里,想着今日的事,又回想着,原是随便猜着说胡太太不是原配,并无证据,不过因为她和胡先生的年龄,差到十岁,又一个是广东人,一个是山西人,觉得有些不自然而已,不想她真不是原配。那么,她为什么说人家姨太太?于今像我这样同命运的女人,大概不少。她想着想着,又想到那位张太太,倒是怪可同情的,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就把那装了钱的皮包锁在箱子里,放心到陶家来听新闻。
这时陶伯笙那屋子里,张太太和一个穿西服的人,坐着和陶太太谈话。魏太太刚走到门口,那张太太首先站起来,点着头道:“请到屋里坐坐吧。”魏太太走进去了。
陶太太简单介绍着,却没有说明她和张太太有何等的关系。张先生却认为是陶太太的好友,被请来作调人的。便向她点了个头道:“魏太太,这件事的发生是出于我意料的。我本人敢起誓,决无恶意。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只要我担负得起的,我无不照办。”他说了这么一个囫囵方案,魏太太完全莫名其妙,只微笑笑。
张太太倒是看出了她不懂,她是愿意多有些人助威的,也就含混地愿意把魏太太拉为调人。她挺着腰子在椅子上坐着,将她的一张瓜子脸儿绷得紧紧的。她有一双清秀明亮的眼睛,叠着双眼皮,但当她绷着脸子的时候,她眼皮垂了下来,是充分地显示着内心的烦闷与愤怒。她身穿翠蓝布罩衫,是八成新的,但胸面前隐隐地画上许多痕迹,可猜着那全是泪痕。她肋下纽袢上掖着一条花绸手绢,拖得长长的。这也可见到她是不时地扯下手绢来擦眼泪的。
魏太太正端相了她,她却感到了魏太太的注意。因道:“魏太太,你想我们年轻妇女,都要的是个面子。四五年以来,相识的人,谁不知道我嫁了姓张的,谁不叫我一声张太太。现在报上这样大登启事,把我认为什么人?难道我姓何的,是姓张的姘头?”
张先生坐在里面椅子上,算是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脸子。当她说的时候,他也是低了头,只管用两手轮流去摸西服领子。他大概是四十上下年纪了。头顶上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经谢顶,黄头皮子,光着发亮。后脑虽也蓄着分发,但已稀薄得很了。他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长圆的脸子,上半部反映着酒糟色,下半部一大圈黑胡桩子,由下巴长到两耳边。这个人并不算什么美男子,试看张太太那细高条儿,清秀的面孔,穿上清淡的衣服,实在可爱,为什么嫁这么一个中年以上的人作抗战夫人呢?她顷刻之间在双方观察下,发生了这点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