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几乎被困死了。这是婷婷到家后从豆豆和许含笑的对话听出来的。许含笑春风得意,对母亲不搭不理,连教训她的情绪都没了。她早已搬进自己买的公寓,每月付贷款,工资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远比喂她自己劲头高,态度神圣。婷婷对世上各种时尚行情都是门外汉,但歌厅里工作了那么几年知道女孩子们现在喂自己最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着机会就让别人喂自己一顿。兄妹俩吃着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认真谈论。婷婷渐渐明白她的地位突然显要起来。这幢七十年代末建筑的楼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还在婷婷名下(婷婷于是悟到这是进入区文化馆工作之前棉纺厂分给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这套破房赚两套新房。许多邻居已经办好了这桩交易,欢天喜地搬了出去。
许含笑现在的动作极其雅致,也是五星级了。她雅致地把米饭和菜夹在一只瓷勺里,左手三个手指尖捏勺把,剩的两个手指翘在空中,然后再用筷子把勺里的饭菜轻盈地送进嘴里。一小口菜和饭,还要在中途加一个过场。她小时候直接把下嘴唇接在碗沿上,直接把面条或米饭扒拉到两排牙之间的舌头上,这是什么样的教化长进!她增加了这个从碗到口的过场,就可以非常从容地谈话。大概人们谈交易、谈合作、谈改善你国和我国关系、谈情说爱都得用这个过场。你看含笑不正是需要这个过场,跟哥哥谈合作和交易吗?她说兄妹俩从母亲那儿得到两套房,花的这几十万她可以设法先掏,但将来她的产权就不能是二分之一,应该是三分之二。她的嫂子马上谢谢她,说自己的娘家答应借一部分钱给自己和豆豆——三分之二的房产权?呵呵,房子又不是蛋糕,将来怎么切呀?
“将来”在婷婷儿时到青年时代的词典上都是个积极向上的词汇。几乎是“希望”的同义词。现在呢?她听了老张对她和他将来的设想,从中年之后不再美妙的词汇“将来”再度恢复了它的积极向上意义。老张说,将来他们可以做一对“三无”,同住一个福利院,他常常去看望在厨房后面干活儿的她,她也可以常常看见被成群结队带到院子里散步、晒太阳或者种树、编织各种球网的他。等他的篆刻一挣到钱和假期,他就带她去“补玉山居”度假。是个值得盼望的将来。几乎又和“希望”这个词同义。现在看来,她永远做不了“三无”了。这份房产(一套变了两套!)将永远钉在她的名下,或者反过来说,她和她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它的下面。它是她的十字架。它摒除了她自由恋爱和自由生活的可能性。在回到这五十八平米的“井底”之前,她以为她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
这次回来,她就被牢牢看住了。儿媳在家里照看孩子和婷婷(其实是婷婷照看孙子,做清洁和做饭),顺便照看豆豆的电脑维修生意,接待偶尔上门的客户。豆豆开车出去,去客户公司和家里上门服务,每天骂骂咧咧地出出进进,完全被不堪重负的生活败坏了活着的胃口。连她三岁的孙子都会叫喊:奶奶站住!……只要她往大门口迈一步,谁都可以叫她“站住!”
可她跟老张约好,等第一场雪一下,就进山里去呢。她也跟叫孙彩彩的女孩子说过,一旦去“补玉山居”,就给她打电话,大家可以相约同行。上次在“补玉山居”跟彩彩姑娘谈得很投机。彩彩叫她文阿姨(彩彩并不知道她不姓文,文婷只是在“补玉山居”和老张面前使用的名字),把她作为长辈请教。彩彩问她,假如一想到跟一个人永远分开,她就想流泪,那是她在怜爱自己,还是在为那个人痛心?婷婷回答不出来,只告诉彩彩,她和老张在一块时,她觉得谁都让她怜爱。一只猫一只狗一只羊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都让她怜爱得心抖。甚至她会怜爱让她惧怕的亲生儿女。为什么怕自己的亲生儿女呢?因为儿女们是对的呀。可为什么要怕他们呢?因为他们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