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碗里,又翻出小半罐盐、一小包粗粝的辣椒面,还有几头干瘪的大蒜。
没有黄瓜丝,没有豆芽。只有墙角瓦罐里腌得齁咸的萝卜干。我捞出一把,在案板上细细切碎,这就是唯一的配菜。
面团在搪瓷盆的清水里反复揉搓。浑浊的面浆水被倒进充当锣锣的铁皮水舀子,架在烧开水的铝锅上蒸。火候很难掌握,土灶里的火苗时大时小。第一张凉皮揭下来时,厚薄不均,边缘焦糊,中间还粘着没洗掉的面筋疙瘩,软塌塌地糊成一团,像块破抹布。
失败。
我面无表情地将这团失败品扔进潲水桶。重新揉面,调整水的比例,更用力地揉搓,让面筋析出得更彻底。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我胡乱用袖子抹去。铝锅里的蒸汽灼烫着手臂,皮肤迅速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我没有停顿。
第二张,稍好一些,至少能完整揭下,但依旧不够透亮,韧性不足,一扯就断。
第三张……
父亲蹲在灶膛口,沉默地添着柴火,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母亲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件旧衣服,眼神空洞地看着跳跃的火焰。大哥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在烟雾蒸汽中忙碌,几次想伸手帮忙,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最终只是紧紧攥着拳头。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灶台。我终于揭下了一张勉强合格的凉皮。薄厚适中,透亮微黄,拎起来能隐约看到对面灯火的影子,韧而不糟。我将它铺在刷了薄油的案板上,拿起豁口的菜刀,小心翼翼地切成粗细不一的条。
没有香油,只有劣质的菜籽油。烧热,泼在粗辣椒面和一点碾碎的干花椒上。滋啦一声,刺鼻的辛辣味猛地窜起,呛得人直咳嗽。我倒入盐、碾碎的蒜泥,再舀一小勺陈醋——那是家里最后一勺醋了。
搅拌均匀。挑起一筷子凉皮,拌上咸萝卜碎,送入口中。
口感……粗糙。面粉的颗粒感明显,远不如前世吃过的细腻。咸萝卜齁咸,掩盖了凉皮本身微弱的麦香。辣椒油只有燥辣,毫无香味。醋味也过于尖锐。
难吃。
一种巨大的沮丧感瞬间攫住了我。胃里空得发疼,嘴里却味同嚼蜡。这就是我孤注一掷的依仗就凭这个,想从周志强和王雪梅那里夺回一切想活下去
咳……我猛地咳嗽起来,不是被辣的,是被一种深沉的绝望呛住了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前世拔掉氧气管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小妹大哥担忧的声音响起。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更深的冰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难吃那又如何总比饿死强!总比被那对狗男女害死强!
明天,我放下筷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我去夜市。
八十年代末的县城夜市,像一条在黑暗中苏醒的贪食巨蟒,沿着贯穿城区的主干道两侧铺陈开去。电灯拉起的临时线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与煤油灯、蜡烛摇曳的火光交织,在油烟和水汽中晕染开一片混沌迷离的光海。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气味粗暴地混合:油脂在高温铁板上发出的滋滋焦香、劣质酱油的咸鲜、卤煮下水的浓郁荤腥、烤红薯的甜腻、汗水的酸馊……还有无处不在的劣质煤烟味,呛得人喉咙发痒。
人声鼎沸,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自行车铃铛的脆响、小贩声嘶力竭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争吵、小孩的哭闹尖叫、录音机里震耳欲聋的港台流行歌……汇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我推着从邻居赵婶家借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三轮车,费力地挤进这片喧嚣的漩涡。车上放着我的全部家当:那个巨大的旧搪瓷盆,里面盖着湿布防止凉皮变干;几个摞起来的旧搪瓷碗;装着咸萝卜碎、蒜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