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茫然,甚至……开始出现一丝微弱的、挣扎的……愧疚——交织着,最终都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峦,几乎要将我孱弱的身体压垮。
林国栋从桌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崭新的文件,放在那本旧账册旁边。他拿起一支黑色的签字笔,笔身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现在,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一种开启新章的庄重,愿意配合重新审计,如实说明情况,并在新审计确认书上签字的村民,请上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张张写满挣扎的脸庞,最后,那目光如同沉锚,稳稳地落定在我的身上。
王卫东同志,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膜,你,愿意第一个签字吗
土坪上死一般的寂静。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我靠着老榆树粗糙的树干,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清晨的凉意和浓重的土腥味,涌入我灼痛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我捂住嘴,强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腥甜,身体因为虚弱和剧痛而微微摇晃。
推开那冰冷的树干,我站直了身体。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坑洼的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牵扯着肺腑间撕裂般的痛楚,但我走得很稳,目光穿过人群投来的、沉甸甸的无数道视线,笔直地投向那张长条木桌,投向桌上那份崭新的、象征着重新开始的文件,投向林国栋手中那支黑色的签字笔。
我走到桌前。桌子有些高,我不得不微微踮起脚,这个细微的动作又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眼前阵阵发黑。我喘息着,伸出那只枯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那支笔。
笔身冰凉,沉甸甸的。
我俯下身,目光落在雪白纸页最上方预留的空白签名栏上。那空白,刺眼,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希望。我的名字——王卫东——三个字,曾经歪歪扭扭地签在一本散发着腐朽气息、记录着集体谎言和罪孽的旧账册上。而此刻,它们将再次落笔,落在这份象征着拨乱反正、或许也象征着救赎的新文件上。
我握紧笔,手腕因为虚弱而有些颤抖,但落笔的动作却异常坚定。黑色的墨水在洁白的纸页上缓缓洇开,留下一个清晰的名字。
签完字,我放下笔,缓缓直起身。胸腔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发黑。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桌沿稳住身体。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带着厚茧和泥土气息的大手,带着一种迟疑的、试探的力道,轻轻地、却稳稳地扶住了我另一侧的手臂。
我微微侧过头。
是老蔫。
那个昨天在自家院门缝里,惊恐地避开我的视线、嗫嚅着说钱都给了的老蔫。此刻,他佝偻着背,那张如同风干核桃皮般的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浑浊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昨日的躲闪和乞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破解放鞋鞋尖,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干硬的直线。那只扶住我胳膊的手,却像铁钳一样,传递着一股支撑的力量。
他沉默着,扶着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朝着林国栋面前那张桌子,朝着那份签着我名字的文件,朝着那支静静躺在文件旁的黑色签字笔,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