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留下我们几个,像一群被施了石化咒的泥塑木雕,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只有半片红绸在我指尖无力地飘荡。
那晚,我揣着剩下的半片红绸和那颗七上八下、几乎要跳出腔子的心,磨磨蹭蹭地挪到柳先生那间狭小休息室的门外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纸糊的窗格子里透出一点昏黄的油灯光晕,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门虚掩着。我犹豫再三,还是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叩了叩门板。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进来。里面传来柳先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疲惫,全然没了白日里的冷硬。
我推开门。柳先生坐在书案后,那盏豆大的油灯将他半边身影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微微晃动着。他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在粘合——正是那柄被我锯断的楠木戒尺!断口处抹了厚厚的、半透明的鱼鳔胶,被几根细麻绳紧紧地捆扎固定着。那半片写着戒字的红绸,就放在书案一角,在昏黄的灯光下,红得有些刺眼。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皮。金丝眼镜又架回了鼻梁上,遮住了那双眼睛。但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没有了白日里那种几乎要将我烧穿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像一潭搅浑了的水。
先生……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手心里全是冷汗。我慢慢挪过去,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从怀里掏出那半片写着色字的红绸,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推到那半片戒字旁边。两块残破的红绸并排躺着,那个完整而刺眼的词语——戒色,再次无声地呈现出来。
柳先生的目光落在红绸上,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移开。他盯着那柄正在粘合的戒尺,沉默了很久很久。油灯的灯芯噼啪轻轻爆了一下,更显出屋内的死寂。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我几乎窒息。
终于,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红绸,而是拿起了桌上那柄刚刚粘好、还捆着麻绳的戒尺。戒尺断过的地方,胶水未干,在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手。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浑身一颤,认命地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地伸出左手,摊开掌心。预想中那熟悉的、带着风声的剧痛却没有立刻落下。
我紧张地睁开一条缝。只见柳先生握着戒尺,手臂抬起,动作却异常缓慢、异常沉重。那戒尺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仿佛有千钧重。然后,它轻轻地、几乎是象征性地、带着一种近乎敷衍的迟疑,在我摊开的掌心最厚实的肉垫上,碰了一下。
啪。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一片枯叶落在地上。与其说是责打,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无力的、带着某种难言意味的触碰。掌心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有一丝微凉的、属于楠木的触感,以及那尚未干透的鱼鳔胶的粘腻。
我愕然地抬头。柳先生已经飞快地收回了戒尺,仿佛那是什么极其烫手的东西。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那两块刺目的红绸碎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去吧。
我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的惊疑和茫然,几乎是倒退着挪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轻轻带上门的那一刻,我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摊开左手,掌心干干净净,连一丝红痕都没有留下。
那是我挨过的最轻的一下戒尺。轻得像一个谜。
许多年后,我早已不再是那个顽劣懵懂的少年。辗转流离,世事沧桑。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千里之外一个同样飘着梅花冷香的初春,我竟又遇见了当年学堂里的一位老校工,头发花白,背也驼了。
围炉煮茶,说起旧事。当提及柳先生,提及那柄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