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烈得仿佛要将人掀翻。他踉跄一步,紧紧抱住墙角冰冷而粗糙的水泥墩子才稳住身体。风雨如鞭抽打,脸上瞬间湿透。他抹了一把脸,抬头间,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
那堵破墙不远处,竟巍巍然立着一座古意盎然的木质凉亭!黛色小瓦覆盖其顶,在雨水冲刷下反而显得温润剔透;八角飞檐如同苍鹰正欲乘风展开的翅翼;亭侧数株不知名的古树枝干虬劲,枝叶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却仍执拗地护卫着它。亭子如此真实地矗立在那里,周身泛着与周边摩登城市格格不入的陈旧微光,像个沉默倔强的句号被误植在此处,嘲笑着这片风雨肆虐的现代废墟。
东坡心头剧震,一时间只疑是精神耗竭下的幻觉。然而就在这疑窦丛生的刹那,一道白炽刺目的闪电猛地撕开沉厚云幕。惨白光芒瞬时点亮整个空间,将风雨中的亭角轮廓映刻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清檐下悬挂的铜铃在狂风中乱颤却寂然无声。那光亮过于短暂,却如同在东坡瞳孔深处拍下了一张无法磨灭的底片——紧接着,整个城市都陷入更深沉、更彻底的黑暗,仿佛被那巨兽一口吞下,所有的光源都消失在它的腹腔里。
暴雨疯狂砸落,在他脚边激起浑浊的水花。东坡却似乎浑然不觉。黑暗里,他摸索着公文包的外侧夹层,手指微颤着抽出那本薄薄的、已被体温焐热的《尘海拾珠集》。又胡乱摸出一支公司发的最廉价的黑色水笔,笔头粗糙地刮过硬宣纸脆弱的纤维表面。雨水从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微微颤抖着指尖,不顾纸张边缘被雨水晕染开一小片墨迹,决绝地挥笔疾书。凉亭的轮廓在他脑中燃烧,如一根永不熄灭的火炬:
《忆秦娥·数字围城》
屏光泻,千楼似狱数据噎。数据噎,蓝屏幽焰,台风寒彻!海角椰摇清歌曳,心舟不系终辞越。终辞越,一亭悬梦,电镰撕裂!
然而撕字最后一笔,竟被突兀拦腰截断!笔尖失控地朝着黑暗深处斜斜划去——仿佛一只无形巨手自虚空而来捏住了他的腕。世界在他眼前骤然旋转、扭曲、溶解!木纹石纹雨水纹纠缠成浑浊的色带,耳中灌满海螺般的巨大轰鸣!如同被吸入一个漩涡的轴心,整个时空向着他猛烈地压垮,随后又无边无际地抛掷开去!他失去重量,感知中断,最后一缕知觉里涌上来的,竟是海南深潭之水浸入骨髓的那种冰凉……连同某种咸涩灼人的味道涌入口中,似泪非泪。
意识沉浮了许久,如同坠入一潭黏稠的温泥。先是眼皮仿佛挂了沉重铁锚,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接着,无孔不入的、熟悉的咸腥气味如同苏醒的精灵,争先恐后地涌进鼻腔。
是海!东坡猛地清醒过来。身体仿佛被掏空又重新塞回,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着酸麻。他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手臂深深陷进身下的沙子里。沙粒细密、粗糙而带着白昼饱吸的微温。视线慢慢聚焦。目光所及,是无边无际深沉的墨蓝色。波涛温柔地舒卷着,在靠近岸边的地方碎成千万条跃动着幽白月光的弧线,发出连绵不绝的、韵律沉厚的哗啦声。近旁黑沉沉地立着几株错落有致的椰树,阔大的叶片在月色下微微反光。海风裹挟着浓烈的草木清芬、海藻的腥鲜还有潮湿沙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如此纯粹而蛮荒,与城市里混杂着机油与尘埃的浑浊空气截然不同。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趾,感受着细沙从脚趾缝里溢出的奇妙触感。忽然间,他停住了动作,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一袭粗陋的青麻布直缀,宽大松弛地套在身上,腰间仅用一根褪色泛白的布带束住。赤裸的脚踝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干结泥印。
东坡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撞出胸腔。回来了!是儋州!是那片流放的土地!他霍然站起,急切地环顾四周。远处黝黑的林木轮廓后,依稀透出一点细小的、跃动的昏黄火光。他认得,那是邻村黎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