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得无法丈量,向上、向下、向四周无限延伸,消失在模糊的、流动的阴影里。数不清的织机悬浮在这片混沌之中。有的巨大如山岳,织着流淌星河般的锦缎;有的小巧如玩具,编织着细密的粗麻;更有一些,难以名状,仿佛在编织纯粹的光束与流淌的黑暗,经纬线交织间,溢出迷离变幻的色彩和幽邃的阴影。无数丝线在虚空中穿梭、交织,构成一幅令人眩晕的动态图景。
一个身影在这些悬浮的织机间无声地穿梭、忙碌。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人。它没有清晰的轮廓,更像一团凝聚的、不断流动的阴影,无数只纤细、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臂从它身体的各个部位延伸出来,多得像某种深海生物致命的触须。每一条手臂都在做着不同的动作——投梭、引线、梳理、打结……动作精准、流畅、永不停歇,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心悸的效率。它没有面孔,头部的位置是一片平滑的、泛着柔和丝绸光泽的表皮,如同一个等待被描绘的空白面具。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新鲜的蚕丝带着清甜,陈年的尘埃透着腐朽,还有一种更为幽微、难以捕捉的气味——旧书页在岁月中缓慢散发出的、带着霉味和智慧沉淀的独特气息。
每一个心怀憾事的人,他的生命里,都有一根磨损的线头。
一个声音响起。它没有明确的来源,既不来自前方那个多臂的身影,也不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它仿佛是从每一台织机每一次咔嗒的咬合中挤压出来,从每一根丝线绷紧的震颤中传导出来。中性,平和,没有一丝波澜,像冰冷的金属在陈述一个既定的公式。
那团流动的阴影和多臂的存在停了下来,瞬间移动般出现在我面前。那片光滑的、没有五官的脸部表皮正对着我,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是‘绫’,那无处不在的声音再次响起,确认着这怪诞存在的身份,这里的织工。
这里是……我的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出来的。
织悔坊。绫的声音毫无起伏,一个修补记忆,重织过往的地方。我听到了你的悔恨,那声音,像一根即将绷断的琴弦,太吵了。它的一只手臂抬起,纤细的指尖在我眼前摊开。
掌心那片平滑的丝绸光泽上,景象开始扭曲、凝聚。
是我。
是我对着打翻药碗、手足无措、脸上写满孩童般惶恐的父亲,那张因愤怒和厌烦而扭曲的脸。我咆哮的嘴唇,父亲眼中破碎的光,地上蜿蜒的褐色药汁……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带着记忆深处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温度和声响。
你看,多么粗糙、多么令人不悦的一段编织。绫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点评一块织坏的粗布,我可以为你修复它。将这段线拆解,重新编织。让‘怒斥’变成‘安抚’,让‘厌烦’变成‘耐心’。让你的过去,变得平滑、体面,不再有磨损你灵魂的线头。
神迹还是魔鬼的低语改写过去!抹去那些不堪!这念头像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脊椎。如果能,我愿意付出任何东西,只要能摆脱这日夜啃噬我的悔恨毒虫!
代价是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这世间,免费的午餐往往是最昂贵的陷阱。
绫那片光滑的脸上,丝绸般的表皮似乎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像被微风吹皱的水面,又像一个无声的、难以解读的微笑。
没有代价。绫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欺骗或诱惑,只有一种纯粹陈述事实的漠然,我不是商人,我是织工。我的工作,就是追求完美的织物。你的悔恨,是你生命这匹锦缎上一个刺眼的污点,一处无法容忍的败笔。我只是……无法容忍不完美的存在。你只需要把那段记忆交给我,剩下的,由我来完成。
不索取代价的善意这比任何明码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