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光下的计算题
一九九八年腊月,晋北的第一场大雪终于还是来了,纷纷扬扬,落在这片依着黄土塬地势起伏的村庄上,将老君沟染成一派素白。村子西头,最边缘那一排红砖新砌的小院中,灯火在稠密的雪幕里,显得格外温暖坚韧。
图家的老屋是前两年才咬牙翻盖起来的,三间正房,墙壁也粗粗刷了白灰,虽算不得多好,在这个普遍还住着旧窑洞的村子里,已是体面人家。此刻,靠东头那间正屋亮着明晃晃的白炽灯,炽白的灯光把粗糙的水泥地、贴着奖状的墙壁、桌上崭新的暖水瓶照得格外亮堂,却也映照着屋内焦灼的空气。
图根生蹲在贴着红砖的墙角,嘴里那口烟憋了老半天,才重重吐出来,劣质烟呛人的味道飘得很远。他搓着那双与黄土打交道半辈子的大手,粗硬的关节突出来,目光时不时瞥向紧闭的里屋门帘,喉结紧张地上下滑动。院里雪落无声,屋内赵巧芬的压抑痛呼便格外清晰,一声声撞击着人的神经。门帘边已经挤着三个小脑袋,老大图强,十二岁,壮实得像头小牛犊,此刻脸上也绷着从未有过的紧张;老二图华,小他一岁,模样更秀气些,眉头紧锁;小闺女图玲,梳着两个黄毛小辫,才六岁,攥紧二哥的衣角,大眼睛里蓄满了惊惶的泪水。
终于,门帘猛地一挑,村里的接生婆刘婶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轻松,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用蓝碎花小薄被裹好的小包袱。根生!生了!顺当得很!是个带把的!
图根生蹭地站起,又像是被这好消息砸得有点晕,趔趄了一下才站稳,手忙脚乱地去接那仿佛一碰即碎的小团子。赵巧芬疲惫却安然的低语从里屋传来:根生,你倒看看……
图根生把孩子抱到灯下细看,那皱巴巴的小脸睡得正沉,灯光映衬下显得分外安恬。他粗粝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孩子的脸颊,嘴里只讷讷地重复:好,好得很……
门口三个孩子像得到了特赦令,一股脑涌进来围住父亲,好奇又兴奋地争抢着要看新来的小弟弟。
给这老四起名字颇费了图根生一番思量。他蹲在院子里初晴的雪地上,烟袋锅子磕了又磕。图强,图华,图玲……他念叨着前几个孩子的名字,都盼着他们能强些,聪明些……这一个小的……他抬起粗糙的脸,望着冬夜里格外清晰、仿佛碎钻般洒满深蓝幕布的星辰,不图他强过谁,大富大贵,就图他这一辈子,平安稳妥就行……白炽灯的光透过窗玻璃洒在院中雪地上,也落在他半花白的头发上。蹲在堂屋灶边熬着小米粥的赵巧芬,听见了院子里男人的念叨,默默应了句:都叫这名了,那就叫‘一凡’吧,凡人多福气。
***
图家的日子,在这片土地上,像村口坡地里的麦苗一样,一茬接一茬,缓慢而切实地生长着。五个孩子,纵使图根生和田巧芬勤扒苦做,家里那十几亩坡地靠天吃饭的收成,也仅仅是紧紧巴巴地撑着。一年到头,除了年节能见点荤腥,肉星子是个稀罕物;衣裳总是大的穿了小的穿,洗得发白,补丁落着补丁。
村里的孩子王非住在村东头老榆树下的栓子莫属。爬树摸鸟蛋、偷摘张老三家果园里青涩的梨子、下河沟里捞滑溜溜的泥鳅……都是栓子带领的壮举。半大的小子们成天像风一样刮过沟沟坎坎,留下一串野豁豁的笑闹声和鸡飞狗跳的动静。
图一凡也在这股风里滚爬长大。他个子窜得比同龄人慢些,身体也不那么壮实,清瘦的脸蛋上倒有一双格外沉静的眼睛。他混在人堆里跟着闹腾,但每次攀上爬下、追逐打闹得面红耳赤时,总会慢下脚步,悄悄落到队伍后面。伙伴们正为一只被弹弓惊飞的鸟雀懊恼或得意得吱哇乱叫时,他常常倚着那棵虬枝嶙峋的老枣树粗砺的树干,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卷了边的小本子——那是他用攒了许久的两块钱在镇上丽丽文具店买的,封面上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