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慈悲,不过是逃避凡心的借口,那些被我超度的亡灵、被我医治的百姓,在我眼中都是众生,唯独不是具体的人。
出城那日,她送我到国界碑前。春风掀起她的裙摆,像一片燃烧的云霞:御弟哥哥若成正果,可会记得西梁女国曾有个等你的人我勒住缰绳,不敢回头:若有来世……话未说完,白龙马忽然长嘶,踏碎了未说出口的半句话。行至十里外,忽觉腹中胎动消失——原来菩萨派了金刚护持,那胎不过是镜花水月。可掌心的葡萄酒香,却在袈裟上留了三年,直到在大雷音寺,才被檀香洗净。
六、火焰山·炼真如
过火焰山时,正是三伏天。赤红的山体像被劈开的熔炉,脚下的沙子能烤熟面饼。悟空去借芭蕉扇,却被铁扇公主用芭蕉扇扇到八万四千里外。我坐在岩石下,看着八戒和沙僧轮流用竹筒接山缝里的露水,忽然想起《华严经》里的烦恼即菩提——这熊熊烈火,何尝不是众生心中的贪嗔痴所化
铁扇公主初见我时,握着宝剑的手在抖:你是金蝉子转世,可还记得五百年前,你路过积雷山,曾为我亡母念过《地藏经》原来她本是罗刹女,因母亲堕入地狱,才求了这芭蕉扇守护火焰山,免得更多人被烧死。我望着她眉间的愁纹:菩萨说‘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当年为令堂诵经,是为师的本分;今日求扇,亦是为了度化这一方百姓。她忽然冷笑:度化你可知我儿红孩儿被观音收去做善财童子,母子不得相见这就是你们佛门的慈悲
这话如利刃刺心。红孩儿之事,我始终心怀愧疚——那孩子纵是顽劣,终究是母亲的心头肉。当悟空请来观音,用金箍收服红孩儿时,我看见铁扇公主跪在地上,抓烂了掌心的皮肉。此刻面对她的质问,我竟不知如何作答。直到借到扇子,山火熄灭,百姓们捧着瓜果来谢,她却独自站在焦土上,望着积雷山的方向流泪。我忽然明白,所谓度化,从来不是强行斩断因果,而是像扇子抚平火焰,让众生在痛苦中看见清凉的可能。
火焰山的风,吹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当我们离开时,山脚下已长出了第一株绿芽。沙僧说那是铁扇公主播的种子,她终究还是信了,烈火之后,会有新生。
七、雷音寺·见真如
贞观二十七年,终于抵达灵鹫山。大雷音寺的金顶在云端若隐若现,迦叶尊者领着五百罗汉前来相迎,衣袂间飘着千年不散的檀香。可当我跪在释迦牟尼佛前,捧着沉甸甸的经箱时,忽然发现掌心的老茧比经卷更珍贵——原来这十万八千里路,不是脚在走,是心在修。
如来佛祖问我:玄奘,你可知为何一路上磨难重重我叩首:弟子知,是因众生有八万四千烦恼,故有八万四千魔障。佛祖却笑:非也。那九九八十一难,皆是你心中的尘埃。你怕妖怪,怕死亡,怕辜负唐王重托,怕自己修证不够……这些恐惧,才是真正的‘魔’。我抬头望去,佛祖眼中映着人间烟火,原来无上正等正觉,从来不是远离人间的清高,而是明知人间苦厄,仍愿化身桥板,让众生踩着自己的脊背过河。
取经归来的前夜,我独自坐在藏经阁,翻看那些被汗水浸透的经卷。忽然听见窗外有人低语,是当年在长安遇见的那位抱着婴儿的妇人:菩萨睁眼了,我儿在极乐世界过得很好。月光漫过经箱,我终于明白——所谓大乘佛法,从来不是写在贝叶上的文字,而是行走在人间的脚步,是为妖怪念的超度经,是为女王留的半阙承诺,是为每一个众生落下的眼泪。
如今在东土译经,常有人问:师父可曾后悔西行我摸着袈裟上的补丁,那里曾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出焦痕——怎会不后悔后悔没有多抱抱哭泣的八戒,后悔在女儿国没有多留半日,后悔让悟空独自承受了太多委屈。可又何其有幸,能在这娑婆世界走一遭,让这颗心在爱恨贪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