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水顺着周默的太阳穴滑落,混着汗水渗入他的衣领。他蜷缩在公寓浴室的地板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身体的颤抖。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陶瓷洗手盆上的声音像极了那天——那天子弹击穿墙壁的声音。
不,不要......周默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但眼皮内侧立刻浮现出那双眼睛。那双属于一个七岁女孩的、充满恐惧的棕色眼睛。
诺米尔。
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每天无数次地剜着他的心脏。三个月了,自从从叙利亚回来,他就再没能拍出一张完整的照片。曾经被誉为能将灵魂装进镜头的周默,现在连拿起相机的勇气都没有。
浴室门外传来敲门声。周默你还好吗林妍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我没事。他机械地回答,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回国后,这种突如其来的闪回就像不速之客,随时可能造访。医生说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多么专业的术语,却无法描述他每夜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时的窒息感。
周默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镜中人面色惨白,眼下挂着深重的阴影,胡茬凌乱。三十四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岁。他拧开水龙头,将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洗去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
走出浴室时,林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她是杂志社的编辑,也是他多年的搭档兼好友。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紧锁的眉头上。
又来了她问,没有抬头。
周默点点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五月的阳光倾泻而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公寓位于十五楼,视野开阔,能看到城市的轮廓线。曾经,这样的景色会让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相机。现在,他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疏离感,仿佛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总编今天又问我你的情况。林妍放下茶杯,叙利亚专题还差最后五张照片,截稿日期是——
我知道截稿日期。周默打断她,声音比他预想的更尖锐。他深吸一口气,告诉他们找别人吧,我拍不了。
你确定吗这是你的专题,周默。你在那里呆了三个月,没有人比你更了解——
我说我拍不了!他猛地转身,拳头砸在窗台上。一瞬间,他仿佛又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听到了远处炮弹的轰鸣。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林妍站起身,但没有靠近他。她太了解这些发作的征兆了。好吧,她轻声说,我会告诉他们的。但周默,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周默没有回答。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曾经稳如磐石的手,现在连拿咖啡杯都会颤抖。他想起最后一次按下快门时的情景:爆炸的烟尘中,诺米尔向他伸出手,而他选择了镜头而不是她。多么讽刺,他一生都在用相机记录真实,却在那最关键的一刻,躲在了取景器后面。
我去给你倒杯水。林妍说,走向厨房。
周默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相机上。那是他的老伙伴,一台徕卡M6,跟随他走过了十几个国家。现在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镜头上落了一层薄灰。他伸手想拿起它,却在指尖触碰到冰冷金属的瞬间缩回了手。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伴随着记忆中的尖叫声——不是诺米尔的,是他自己的。那天,当他终于放下相机冲向废墟时,已经太迟了。
给。林妍递给他一杯水,注意到他盯着相机的眼神。慢慢来,她说,不必强迫自己。
周默接过水杯,努力控制着不让水洒出来。我明天去看医生,他突然说,苏医生建议我尝试一种新的治疗方法。
林妍的表情明亮了一些。这是好消息啊。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他摇头,我自己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