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生活
,家又远在上海,假期和空下来的时间,差不多都用在南下北上之中,以及和海外的藻通信里。如今那些信件,还堆在藻的箱底。现在检点数量,觉得那三年之中,我并不是没有创作!
一九二九年六月,我们结婚以后,正是两家多事之秋。我的母亲和藻的父亲相继逝世。
我们的光阴,完全用在病苦奔波之中。这时期内我只写了两篇小说,《三年》,和《第一次宴会》。
此后算是休息了一年。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的孩子宗生便出世了。这一年中只写了一篇《分》,译了一本(TheProphet),写了一篇《南归》,是纪念我的母亲的。
以往的创作,原不止这些,只将在思想和创作的时期上,有关系的种种作品,按着体裁,按着发表的次序,分为三部:
一,小说之部,共有《两个家庭》等二十九篇。二,诗之部,有《迎神曲》等三十四首,附《繁星》和《春水》。三,散文之部,有《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到青龙桥去》,《南归》等十一篇,附《往事三十则》,寄小读者的信二十九封,《山中记事》十则。开始写作以后的作品,值得道及的,尽于此了!
从头看看十年来自己的创作和十年来国内的文坛,我微微的起了感慨,我觉得我如同一个卖花的老者,挑着早春的淡弱的花朵,歇担在中途。在我喘息挥汗之顷,我看见许多少年精壮的园丁,满挑着鲜艳的花,葱绿的草,和红熟的果儿,从我面前如飞的过去。我看着只有惊讶,只有艳羡,只有悲哀。然而我仍想努力!我知道我的弱点,也知我的长处。
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也没有喷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坚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在平凡的小小的事物上,我仍宝贵着自己的一方园地。我要栽下平凡的小小的花,给平凡的小小的人看!
我敬谨致谢于我亲爱的读者之前!十年来,我曾得到许多褒和贬的批评。我惭愧我不配受过分的赞扬。至于对我作品缺点的指摘,虽然我不曾申说过半句话,只要是批评中没有误会,在沉默里,我总是满怀着乐意在接受。
我也要感谢许多小读者!年来接到你们许多信函,天真沉挚的言词,往往使我看了,受极大的感动。我知道我的笔力,宜散文而不宜诗。又知道我认识孩子烂漫的天真,过于大人复杂的心理。将来的创作,仍要多在描写孩子上努力。
重温这些旧作,我又是如何的追想当年戴起眼镜,含笑看稿的母亲!我虽然十年来讳莫如深,怕在人前承认,怕人看见我的未发表的稿子。而我每次做完一篇文字,总是先捧到母亲面前。她是我的最忠实最热诚的批评者,常常指出了我文字中许多的牵强与错误。假若这次她也在这里,花香鸟语之中,廊前倚坐,听泉看山。同时守着她唯一爱女的我,低首疾书,整理着十年来的乱稿,不知她要如何的适意,喜欢!
上海虹桥的坟园之中,数月来母亲温静的慈魂,也许被不断的炮声惊碎!今天又是清明节,二弟在北平城里,陪着父亲;大弟在汉口;三弟还不知在大海的哪一片水上;一家子飘萍似的分散着!不知上海兵燹之余,可曾有人在你的坟头,供上花朵?……安眠罢,我的慈母!上帝永远慰护你温静的灵魂!
最后我要谢谢纪和江,两个陪我上山,宛宛婴婴的女孩子。我写序时,她们忙忙的抄稿。我写倦了的时候,她们陪我游山。花里,泉边,她们娇脆的笑声,唤回我十年前活泼的心情,予我以无边的快感。我一生只要孩子们追随着我,我要生活在孩子的群中!一九三二年清明节,香山,双清别墅。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2年10月20日《青年界》第2卷第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