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冷的诊断书递到了手上——阿尔茨海默病。大脑像一块被岁月侵蚀的硬盘,存储的记忆碎片正在被无形的橡皮擦一点点抹去。
医生冷静地分析着病情,助理忧心忡忡地安排着后续的护理和交接。我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们在谈论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那些庞大的商业帝国、复杂的股权结构、动辄上亿的决策……曾经视为生命意义的东西,此刻在逐渐混沌的意识里,变得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激不起一丝涟漪。
唯一清晰、固执、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刻进灵魂深处的,只有一件事——海。去看海。
无论护工如何耐心劝说,无论外面是狂风暴雨还是烈日当空,每到周六,那具被时光和病痛侵蚀得日益佝偻的身体,总会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执拗。眼神浑浊,却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海……小满……海……
护工无奈,只能叹着气,为他裹上厚厚的毯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上那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平稳舒适的车。车子驶向那条走了几十年的、通往海边的路。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对他而言,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光影。他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像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雾气。唯有当海风的气息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熟悉的咸腥味,他那空洞的眼神里,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车子停在观景台。护工搀扶着他,一步一挪地走向那块熟悉的礁石。他的脚步虚浮蹒跚,身体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需要护工用尽全力地支撑。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稀疏的白发和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固执地挣脱护工的手,坚持要自己站上那块最高的礁石——那是她喜欢的位置。站定后,他不再需要搀扶,只是微微佝偻着背,像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顽强地扎根在风浪之中。浑浊的目光投向那片无垠的、跳动着阳光或波涛的海面。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一站就是很久很久,任由海风带走身体残存的热量。
护工站在不远处,担忧地看着。她早已习惯这位老人每周的仪式。她不知道小满是谁,只知道那是老人心底最深的执念,是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连接点。
又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海风格外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老人裹着厚厚的羊毛毯,依旧站在那块礁石上,身影在巨大的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渺小、单薄。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令人揪心的哮鸣音。身体微微摇晃着,似乎随时会倒下。
护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上前一步:老先生,风太大了,我们回去吧明天……明天再来看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固执地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片跳动的血色波光。干枯的手在毯子下摸索着,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枚被他贴身珍藏了一生、早已被摩挲得光滑如玉的小贝壳。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像一丝微弱却恒定的电流。
忽然,他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里,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亮起了一簇光。不是幻觉,而是一种穿透了层层迷雾、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光芒。紧抿的、布满深深皱纹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最终凝固成一个无比温柔、无比释然的微笑。
那笑容里,盛满了少年时才有的纯粹光亮。
他微微抬起枯瘦的手,朝着那片翻涌的血色波涛,朝着海天交接处那轮即将沉没的巨大落日,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伸了出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仿佛要牵住某个等待了太久的身影。